“你生氣了?”阿狗站在車外看著聽著她折騰,把兔子腿塞進自己嘴裏。
雪信發出不悅的悶哼,算是回答。她恨不得把車廂的每根木條都拆開來用刷子刷一遍。
“她生氣了。”阿狗又對這時候走過來的沈越青說。
“是你惹她生氣的,不關我的事。”沈越青說。
“是你說她沒吃過肉很可憐的。”阿狗說。
“我也沒讓你給她送肉。總之是你惹她生氣了,你自己想辦法哄她。”沈越青這話一聽就沒安著好心,說著說著幾乎要笑出來了。
阿狗隻好敲敲車廂問裏麵:“你要怎麼樣才不生氣?”
雪信又哼了一聲才說:“你就不能洗個澡,把自己弄幹淨嗎?”她也覺得這是個過分的要求,她懷疑住在這種地方的人一輩子洗的澡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天太冷,人就懶得洗澡了。
阿狗用雪洗幹淨手說:“倒是有一個地方,村子裏的男人做新郎前都會去那裏洗澡。我現在就去。”
“我們可以送你去。”沈越青吆喝狗兒們起來,坐到車廂前的座位上,還給阿狗留了半邊位置,他又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她不看著你洗刷幹淨,是不會放心的。”
這話倒讓阿狗不安起來了:“她不會真的看著我洗澡吧?”
狗兒們拖著雪爬犁爬了半天山,到了一個密林子邊上過不去了,但也沒剩下多少路了。
雪信從車廂裏探出頭來,吸了口氣,聞見一股類似火藥的刺鼻味道。
“林子裏有一個池子,冬天也不結冰,水是熱的。”阿狗指給他們看,林子深處,裹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裏,“我洗了澡,你就不生氣了吧?”他探看雪信的神色。
沈越青說:“好好洗,洗幹淨點。”
阿狗忽然就覺得自己像被拎著翅膀提起來的肥山雞,在被殺之前要燒好一鍋開水,殺了泡進去好褪毛。他看一眼沈越青,又看一眼沈雪信,邊琢磨著他們是打算拿他怎麼樣,邊一步步走到林子裏去。
越靠近那眼溫泉,積雪越薄,後來幹脆就不見雪了,樹木草葉都是碧幽幽的。霧氣濃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楚人了。阿狗走到池邊,解下身上的零碎,鬆開綁腿,脫了衣服泡到池子裏。
洗澡,舒服是舒服的,隻是在這天寒地凍裏,人是什麼都可以將就的,就如同這裏的風俗,生下來洗一次澡,然後到了年紀要娶個漂亮姑娘了,才曉得把身上的泥垢搓一搓,之後,漂亮姑娘成了膀大腰圓的婆娘,又沒什麼必要為了討好她而清洗自己了。直到壽終,再洗一次,是為了自己好幹幹淨淨地走。這裏的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一輩子隻洗三次澡。現在,他也正為了取悅一個漂亮姑娘而洗澡,可惜她從來不喜歡他,又怎麼可能嫁給他。
阿狗半躺在水裏,閉著眼睛,雪片自半空中落下,貼在他的臉上化成了水。他耳朵顫動幾下,抽了抽鼻子,眼睛就睜開了,對著霧氣另一端的岸邊叫道:“你別過來。”
霧氣另一邊飄來雪信的聲音:“硫磺氣味那麼大,你還能聞出來?”
阿狗指著霧氣說:“你別過來,我好好洗,我會洗幹淨。”他怕她真的會來檢查。
雪信卻堅持問:“到了這林子裏,我的鼻子都不靈了,你怎麼還能聞出來?”她對於自己經過嚴苛訓練的嗅覺很自負,不相信自己會輸給一個臭烘烘的野人。
“在遠處是聽出來的,你走近了就聞見了。你那麼香……”
雪信打斷他:“幹淨衣服和梳洗用品我給你放在池邊了。”她俯身把一個漆盤放在岸上,退後十步,聽見對麵的人涉水走過來了。
阿狗翻動著她帶來的東西,柔軟的緞袍熏上了濃香,又與她身上的香氣有所不同。盤子裏有手巾,梳子,還有一碟細細的豆麵,也是異香撲鼻。
他興高采烈地說:“你知道我沒吃飽飯就出來洗澡,給我送幹飯來了嗎?”說完取了一撮就要往嘴裏送,其實如果不是泡在溫泉裏,他應該會找一個碗來把豆麵倒進去,兌上半碗水調成糊糊,會更好吃。
“不準吃!”雪信及時嗬斥阻止了他,“這是澡豆,是洗澡用的。”
阿狗不信:“這分明是白豆麵!誰會糟蹋糧食用來洗澡?”
雪信冷哼:“白豆麵是最不值錢的了,反倒是這澡豆裏的玉屑、珍珠、白檀香、沉水香才難得,比尋常人家用些花兒朵兒調的澡豆都貴重些。要不是你,我還舍不得拿出來。”
其實阿狗對於她所說的那些貴重材料並不怎麼懂,隻是聽她的口氣,仿佛是要自己明白她對他是很舍得糟蹋錢的,又聽她說隻拿給他用了,不由得心抖了一下,想說點感激的話,話還沒開口就聽見雪信又說道:“那些不值錢的澡豆也對付不了你身上的髒汙。你不用替我小氣,不把這些澡豆全部搓完不準上來。”
她果然是來監督他洗澡的,怕他偷懶洗得不幹淨,怕他洗不掉身上的狼味。
阿狗有一些些沮喪,端著碟子走得遠了些,用水沾濕了豆麵,用力搓自己,卻又忍不住偷偷嚐了一點,味道不怎麼樣,還有些辣嘴。
“頭發也要多洗幾遍。”雪信不放心地又提醒道。
終於把那貴得嚇人的澡豆糟蹋完了,阿狗上岸穿好衣服。這是他頭一次穿下擺長過膝蓋的袍子,還有油亮的皮靴,散發著新鞣製過的氣味。
雪信走到他身邊,湊近他的脖子聞了聞,說:“也湊合了。”
起碼在長達一個時辰的滌蕩,又經層層濃香裝裹後,這具身體最後留下的一點獸類的味道也不那麼叫人難以接受了。雪信幫阿狗擦幹頭發,把頭發結起,戴上發巾,把他打扮得像個山外來的人。
阿狗受寵若驚地被服侍著,腦袋轉來轉去找雪信的臉,問:“你這下高興了?”他被她折磨得夠嗆,主要是她看不起他,卻又幫他梳頭,嚇著他了。
雪信塞給他一塊方方的東西,看起來是米糕,也是香噴噴的,可是有了澡豆的笑話,阿狗就不確定這東西能不能吃了。
“你要不要吃吃看?”她說。
阿狗這才把那嬰兒手掌般大小的米糕塞進嘴裏,學著她吃東西的樣子慢慢嚼,咂摸滋味,做糕的米粉磨得真細,幾乎入口即化,有著難以言喻的清甜,吃完後,吐氣也是香的,像是一頭紮進了花瓣堆裏,這種香就像是她身上的那種幽香了。
“好吃嗎?”雪信問。
“好吃。”阿狗老老實實地點頭。
“比兔子腿還好吃嗎?”
這個他就不確定了,烤野味是他的最愛。他沒答上來。
雪信扳著他的頭,讓他看著自己:“我好看嗎?”
“好看。”這點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她,不用撒謊,不是哄她高興,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少女。
雪信滿意了,放開阿狗的腦袋說:“那麼你跟我走吧。去山外麵,還有更多好吃的,更多好看的姑娘等著你。”
阿狗明白了,她在做一件棘手的事情。他說:“師父說,你們有一天會來騙我出山。他讓我不要跟你們走。”
雪信說:“我師父也說了,你師父不會答應讓你跟我們走。”
阿狗抱歉地看著她,他也願意跟她走,可是師父的話又不能不聽。十多年來,師父如同他的父親。
“要麼你住下來?”這是個變通的法子,他可以和她住在小木屋裏。
雪信拽住了他的衣領子,向林子外拖去,口中還說道:“我不管。用珍珠美玉洗過澡後,你怎麼還能待在這個破地方?”她力氣不見得有多大,卻能迫使阿狗跟著她走。
阿狗怕他躲得太快或者把她推開,雪信會跌倒,所以不掙紮,又怕她抓得吃力,所以弓腰。雪信像拽一條狗一樣把他拽出了林子,卻隻見一群狗守著雪爬犁,不見了沈越青。打開車門,發現沈越青正躺在裏麵睡覺,她發急推他:“你怎麼可以進去?!”沈越青就是不醒,一看就不是睡覺,是昏過去了。
身後阿狗說了句:“師父……”雪信覺得一隻冰涼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後頸,兩根指頭一用力,她也昏過去了,被那隻手一推,順勢倒進車廂裏。
“你要熏死老夫嗎?!”一個胡子上掛滿雪的中年獵人捏住了鼻子,適應不了徒弟一身濃香,“我要是沒趕來,你是不是就同這小妮子私奔了?”
阿狗替雪信討饒:“我對她明確說了不去。”
“看來你說了也沒用。”他師父把車門關了,一隻手拎起阿狗的耳朵,大步流星就要離開。
“他們在這兒不凍死也會被狼吃掉的。”阿狗歪著頭,從師父手裏搶自己的耳朵,雙腳在地上重重拖著不肯離開。
“凍死吃掉也罷,看他下回還敢派什麼人來。”他師父說是這麼說,把兩個晚輩孩子丟在冰天雪地的山林裏,和直接弄死沒什麼兩樣。他才不是他們師父那種麵冷心黑的人,做不出這等狠事,所以拎著阿狗把雪爬犁趕了起來,把人帶回了阿狗原先居住的村子。
雪信醒過來,頭略一動,脖子後麵的大筋就酸麻酸麻的。等她弄明白自己是躺在一張氣味古怪的皮子上後,她一下蹬掉了被子,手腳並用地站了起來。
一個荊釵布裙的中年女人扶住她。那女人體態豐腴,手指頭也肉肉的,看臉型架子,原先定也是個鵝蛋臉的美人,可是發了福,兩頰的肉鼓了出來,身上也軟軟綿綿的都是肉,好處是脂膏把皮膚撐得很光滑,不見皺紋。雪信後退兩步,離開對方的扶持,自己站好。她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處再普通不過的本地民居,大半間屋子都是火炕,她方才正是躺在炕上。
她衝到外間屋子。外間是個廚房,柴火“劈劈啪啪”在土灶裏作響。阿狗的師父把沈越青捆在桌子腿上,與阿狗坐在桌子兩邊。他剝著花生,就著酒,一會兒訓阿狗,一會兒又審沈越青。
以前雪信他們來,都是雪信焚香把阿狗引出來,比試完了就走,不作停留。他們不願遇上阿狗的師父,遇上也隻是點點頭,態度十分傲慢,從來沒把對方放在眼裏。這個中年老獵人今日終於逮住機會教訓他們一回了。
他問:“怎麼不讓你師兄來?他比你皮實經揍。”
沈越青答:“師父把他送走了。”
“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沈越青頭上挨了一下,他不滿,奮力掙了一下,木桌子要翻,桌上的碗碟“哐哐”響。阿狗的師父把手按在桌麵上,那些碗碟頓時安靜下來,桌子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