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大約是哭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人躺在榻榻米上,外麵已經是黃昏,彩霞滿天。他聽見外麵有人說話——
“他還那麼小,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他聽出是忍足醫生的聲音,帶著點譴責。
“那怎麼說?”是跡部秀一,吊兒郎當的,帶著些微的諷刺,“說他爸爸變成星星了?別開玩笑了,這種惡心的話我可說不出來——”
“那也不該說得那麼直接,他怎麼受得了?”
“人總要接受事實的,早接受比晚接受好。”
忍足醫生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準備怎麼辦,現在跡部家就剩下你和景吾了,景吾這個年紀又是最需要父母在身邊的,剛好,京子也有那個意願——”
那個人的聲音有些輕佻,“你也說了,現在跡部家就剩下我跟那個小子,你覺得我會把他讓給外人?”
“怎麼是外人?她是景吾的母親——”
“她可不姓跡部!”
“好吧,”忍足醫生妥協,“你養過小孩?”
那個人坦白,“沒有。”
“你知道怎麼養小孩?”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幹脆,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可以學。”
忍足醫生的聲音有些急,“這又不是過家家,怎麼能如此兒戲?”
後來的話跡部景吾沒有聽到了,因為他又睡著了。再次醒來,頭頂有輕柔的撫摸,身邊坐了一個女人,因為背光,他看不清對方的長相。
“景吾醒了?”
他睜著眼睛看,不做聲。
母親一如既往的美麗溫柔,輕輕捏捏他的鼻子,“怎麼,不認得媽媽了?”
自父母離婚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因此心下有些猶疑,覺得是在夢裏,過來很久才突然撲進母親懷裏,摟著他的脖子大哭,“媽媽,媽媽……”他不知道說什麼,隻知不停地叫著母親,把那麼久以來的思念、委屈、害怕一點一點地哭給她聽。
母親緊緊抱著他不撒手,也被他的哭聲勾起了眼淚,一遍一遍地說:“我的小寶貝,我的小景吾,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以後媽媽跟景吾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媽媽這次過來就是來接你的——”
在母親的安撫下,他漸漸止住了哭聲,又被母親喂了半碗粥。
“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他搖搖頭,緊抓著母親的衣角,害怕她又在他睡著的時候不告而別。母親摸摸他的頭,“放心吧,景吾,媽媽這回一定帶你走,咱們今晚就離開這裏,你在這裏乖乖等媽媽,媽媽去去就來——”
母親站起來,走出房間,他不放心,偷偷地跟了出去——
夜色籠罩下的老宅靜謐柔和,石燈籠透出朦朧暖黃的光,與從天上傾瀉下來的皎潔清輝交相輝映,那個人穿了件單薄的玉青色浴衣,雙手插在袖筒裏,站在廊下望著天上的月亮,清脫超拔,又寂寥。母親穿著典雅得體的套裙,挽著精致的發髻,走過去,“秀一,我們談談——”
那個人轉過身來,目光在他藏身的地方一掃,又漫不經心地撫平衣袖上的褶皺,靠上一邊的木柱,“也好。”
“景吾,我要帶走。”母親直截了當的話讓他的心髒鼓噪起來。
“不行。”跡部秀一拒絕得很幹脆。
中山京子的眉擰起來,有些急躁,“為什麼?”
“跡部家的孩子,自然應該留在跡部家。”
“別忘了,我是他母親,我有正當的監護權。”
“沒有人說你不是。”跡部秀一抬眼看了她一下,緩緩說道,“我聽說中山小姐與秋野家次子走得很近,兩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中山京子一下子語塞,臉色有些狼狽。
跡部秀一的目光如隼,“恕我愚昧,不知道中山小姐準備怎樣安置景吾,是留給你的娘家照顧呢還是帶進秋野家呢?又不知道秋野家有沒有這個興趣替別人養兒子,或者應該改名換姓,叫一聲秋野小少爺?”
中山京子的臉色刷白,隻喃喃地說:“可是那是我兒子,難道我連親手撫養的權力也沒有嗎?那是我的孩子——”
跡部秀一輕輕地歎了口氣,“京姐——”
中山京子的心頃刻間被擊得粉碎,那是他們年少時,他對她的稱呼。這一聲京姐溫情脈脈,一下子將他們帶回還什麼都不懂的青春少年,讓那些日漸模糊的回憶覆蓋了已宛若銅牆鐵壁般的心。
“京姐,景吾除了跡部家,哪裏也不會去。他是跡部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這一點,沒有任何人能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