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見葬禮(2 / 2)

那些大人大概仗著他年紀小,什麼也不懂,跡部本家又沒了名正言順的主事人,談話都不避著他——

“真可憐呐,還那麼小,聽說已經沒有什麼直係親人了呢。”

“他媽媽應該會把他接走吧,你見著沒有,那位夫人有沒有來?”

“不清楚,沒見著,所以我就說,千難萬難也不該離婚,不為著自己,也該想想孩子,多可憐。”

“就算沒有離婚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孤兒寡母哪裏守得住這麼一大份家業,早晚被分家的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瓜分盡。今天來的時候在門口遇到分家的瑠,這還沒住進本家呢,已經把自己當成主人看了,頤指氣使的氣死人——”

他垂著眼睛默默地聽著,沒有人來關心他的感受——仆從如雲,但因為失了主人,一個個都為著自己渺茫的前途惶惑不安著,連帶著伺候起他來也心不在焉,真正心疼他的隻有從小照顧他的玉嬸和老管家阿福伯,但說到底他們隻是傭人,沒有發言權,對著分家的大人,也得低下頭應是。

九歲的跡部景吾,還沒來得及感受失去父親的悲傷,已經提前體會到人情冷暖。

跡部秀一回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兩三點光景,身上穿著一件獵裝大衣,手上是黑色的皮手套,拎著那隻舊行李箱,他摘下墨鏡,黑色的眼睛蘊含著刀鋒般的淩厲,氣勢驚人,一下子讓整個靈堂顯得逼仄,原本在交頭接耳的人都噤了口。

跡部景吾呆呆地看著他,曾經關於這個人的記憶一下子都鮮明起來。

跡部秀一的歸來,使得跡部家一改先前混亂無主的狀態,雖然並不見他做什麼,但傭人們恢複到以前的忙碌有序,那些碎嘴的長舌婦好像都被下了啞藥似的,不見了先前的明目張膽,而原本愈見囂張的分家之人也稍微收斂起氣焰,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籠罩在整個大宅。

父親出殯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壓在人的心頭。回來的時候,走在他前頭的跡部秀一忽然嘔出一口血,把他嚇壞了——

“二少爺!”老管家滿臉焦急地趕到那個人身邊,伸手要扶他。

跡部秀一卻擺擺手,阻止了那些人的靠近,掏出手帕擦掉嘴角的血跡,但他蒼白的臉色和衣襟上的鮮血卻留在跡部景吾的眼中,對比鮮明,像盛開在白雪中的妖花,豔麗、絕痛。

回到老宅沒多久,忍足醫生也來了,帶著他熟悉的醫藥箱,給跡部秀一檢查身體。

他身上已換掉了沾上血跡的衣服,隨意地敞著胸膛靠坐在手枕上,臉上表情平靜,絲毫不擔心自己的身體,反而是老管家從始至終皺著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緊盯著忍足醫生手上的聽筒——

“沒什麼要緊,二少的身體一向不錯。”忍足醫生開始收拾東西。

“可是——”老管家依舊放心不下,“剛剛二少爺嘔出好大一灘血呢,好端端的怎麼會嘔血呢,真的不要緊嗎?”

忍足醫生看渾不在意的跡部秀一一眼,“沒事,嘔出來了就好了,不然鬱積在胸,反而容易出事,這幾天調養一下,沒有大問題。”

忍足醫生要走,老管家送他。

那個人朝躲在門後一直看著這邊的他招了招手,“過來。”

跡部景吾沒動。連要出門的忍足醫生也停下了腳步,看著這邊。

老管家輕輕地將他拉出來,推向那個人,“小少爺,二少爺叫你呢。”

他慢慢地走到那個人麵前,站定。

那個人盯著他的眼睛,好像要望到他的心底裏去,他說:“你爸爸死了。”

“二少爺——”老管家驚呼,想說什麼,但被跡部秀一抬手阻止了。

跡部景吾的腦袋糊糊的,不能很好地接受信息,隻是被他眼裏那帶光的漩渦吸引,要沉到裏麵去。

那個人抬起有些涼的手,摸著他的眉棱骨,然後輕輕地落到他的肩上,語氣溫柔,但說出的話卻像是一支利箭,直穿進他的心肺,他說:“你知道什麼叫死嗎?死就是消失,無論你怎樣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怎樣撕心裂肺地呼喊,怎樣撒潑打滾,都沒有用,你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也再不會應你,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兄長,你的父親,他死了。”

那一瞬間,他忽然從持續幾天宛若低燒的恍惚中醒過來,發出小獸般歇斯底裏的哭聲。他哭得那麼慘烈,那麼悲痛,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痙攣,目之所及,隻有那個人清冷和略帶憐憫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