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不僅欣賞範縝獨樹一幟的學識,更欣賞他的桀驁不馴,在當年的竟陵王府,兩人很快就成了鐵杆哥們。
蕭子良經常會請一些京城高僧來西邸舉辦講經活動,當那些懵懂的文學發燒友們被幾位高僧的佛世界弄得神魂顛倒、六神無主時,範縝卻在一天跳起來,大聲地說:“在我們這個世界外,決沒有另外的世界,也沒有什麼神佛。”範縝吼出的這一嗓子,也讓他從此在人們的眼裏成了另類,一個與當下的潮流格格不入者。最不能接受這種另類議論的當然是西邸集團的首領、丞相蕭子良,蕭子良說:“你怎麼能說世上無佛,你不承認有佛,也就是不承認有因果存在,你不承認有因果,我請問你,為什麼這世上有人生來富貴,有人生來貧賤?”
範縝原以為蕭子良會用些稍微高深些的理論來駁擊他,沒想到卻是這樣一些鄙夫陋婦般的腔調,頓時哈哈大笑,說:“貧賤富貴,原是偶然,就像同樣的種子,隨風飄落,那落到肥沃之地者必然肥碩,那落在貧瘠之地者必將貧瘠,又與因果有什麼關係?”
範縝性格外向,極具張揚,越是麵對眾多的敵手,越是能刺激他的論辯神經,讓他處在極度的興奮狀態。人們把他看作一個鬥士,一個辟佛狂人,或者就是一個瘋子。他的友好王融看不過去了,王融知道,範縝對抗的不僅僅是一個竟陵王,而是一股潮流。而對抗潮流的人,最終是一定會被這股潮流淹沒的。他勸範縝說:“老朋友,你為什麼不把你的精力向別處轉移?以你的才幹,何愁不能把官做到中書郎的位置,你又何必要與竟陵王大唱反調?”範縝哈哈大笑,說:“如果我範某人出賣自己的觀點去換官做,又何止於中書郎?尚書令都做上了。”
聽到範縝在廣州的消息,蕭衍忽然就有些想念那個不修邊幅、一身傲骨、不附潮流、不慕權貴的老朋友了。想到自己依仗皇上的權威,為了一丁點事情,就將人家貶到邊遠的廣州,多少有些不夠厚道。好多次,他都想把範縝再召到京城來,給他一個虛職,將他養起來。他知道,範縝會在心裏蔑視他,甚至會懷疑和嘲笑他作為帝王該有的胸襟。陶弘景與沈約之間的論戰剛剛結束,寂寞的宮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寂寞。隨著他帝位的穩固,人們圍在他的身邊,唱著同一首歌曲,說著同一種話語,這樣的學術氣氛,是他所不樂意見到的。趁著慧雲攢足的火藥味,他決定再拿範縝的《神滅論》說事。就像當年蕭子良的西邸文學一樣,來點兒胡椒麵加大蔥,或許並不是什麼壞事。
然而,當蕭衍讀完範縝經十年功夫重新修改的《神滅論》後,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了。這本《神滅論》,是範縝對兩漢魏晉以來所有神滅理論的綜合與發展,又結合中國幾千年來傳統的自然與名理進行論辯的方法,神滅的根本即是佛滅。幾年前,作為朋友的蕭衍曾在私下裏向範縝指出神滅論立論上的空虛以及文字上的漏洞,範縝接受了他的這一批評。慧雲說得沒錯,被貶廣州的範縝並沒有在釣魚和帶孫子這兩件事中消磨時光,他接受了蕭衍的意見,在《神滅論》上重新下了一番功夫。現在,這部另類著作終於以較為完備的理論再度問世,接受了蕭衍意見後修改的《神滅論》,正好砸到正欲推行佛化治國的蕭衍的腳了。正應了一句成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天監六年(公元507),蕭衍作《敕答臣下神滅論》,正式拉開一場關於神滅還是神有的大辯論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