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範老夫子一身熱汗趕到蕭府時,正見到蕭衍、張弘策在擺弄棋子,蕭家的幾位兄弟蕭偉、蕭儋站在一旁,氣氛似乎有些凝重。
知道範雲一定會有要緊的事,蕭偉、蕭儋兄弟知趣地退去。張弘策本無心在枰上,但蕭衍卻不罷不休,不顧一切地催著張弘策繼續把這盤殘棋下完,張弘策隻得硬著頭皮與他對弈,而把範老夫子撂在一邊。範雲也不在意,捧著家童陳慶之遞過來的茶,站在一旁觀棋不語。範雲知道,張弘策雖也是棋壇高手,但在蕭衍麵前,其手上功夫顯然並不對等。隨著棋勢的運行,蕭衍一會兒天馬行空,一會兒如石佛臨世,一會兒縱橫捭闔,一會兒閉關守禪,用的都是棋外的功夫。不一會兒,張弘策就招架不住了。張弘策也知道範雲在一旁有些著急,便漸漸退了,卻被蕭衍逮了個正著,緊緊地堵住了後路,再也出氣不得。範雲在一旁說:“古人說,賢者愛棋,而聖者淩駕於黑白之上。弘策到底還是稍遜一籌。”
張弘策趁機將棋枰一推,說:“豈止一籌?彥龍兄,我真的困了,你來陪叔達下吧。”說著,就向範雲作了個揖,退去了。然而蕭衍不知是對剛才的棋局太過沉迷,還是故意要晾晾深夜造訪的範雲,仍低著頭獨自把剛才的那盤棋複來複去。範雲知道蕭衍的脾氣,知道這一刻自己不能太急,便捧著茶碗,獨自在屋裏閑遛著。他注意到,牆上懸掛著一幅蕭衍寫於不久前的詩:
綠樹始搖芳,芳生非一葉。
一葉度春風,芳華自相接。
雜色亂參差,眾花紛重疊。
重疊不可思,思此誰能愜。
一旁的書案上,另有一幅完成一半的畫,畫麵上一隻黑駿馬正騰起四蹄,欲脫韁而去,卻被一根韁繩係於樹上,樹枝上棲有一鳥,似作嘲弄,畫側有一款:
頓轡從閑放
範雲禁不住說:“好一個‘頓轡從閑放’,明公(蕭衍號)的氣度真無人可及呀。”說著,便拿起筆,蘸飽了墨,毫不客氣地在那畫上亂添了幾筆,那鳥頓時便成籠中之物,接著又續了一句:
籠鳥易為恩
那邊的蕭衍終於從棋枰上站起來,兩人這才相視一笑。這時,那梁上籠子裏一隻畫眉鳥兒也學著人的聲音,怪模怪樣地笑了幾聲。蕭衍將那幅畫揉成一團,棄之於地。範雲連忙伸手將那被棄的畫重新撿起來,在案上鋪開,一點點撫平,嘴裏說:“可惜,可惜呀。”卻不明白他說的“可惜”是指這畫,還是指那被囚入籠中的鳥。
這時,聽到譙樓已打二鼓,範雲便丟下畫,抬起頭說:“蕭參軍今夜好精神哪。”
蕭衍說:“今夜不肯安睡的,又豈止我蕭叔達一人?就是內史大人,不也精神氣十足,居然在這樣的深夜打上門嗎?說說看,是要興師問罪嗎?”
範雲似乎這才想起深夜造訪蕭府的目的,於是便有些激憤:“今夜的建康城裏,的確無人入睡,但如此淡定,閑敲棋子數燈花的,卻隻有蕭參軍一人。竟陵王待我等恩重如山,在他處境險惡,極需我等相與輔佐之時,叔達兄卻事不關己,隻顧自己氣閑神定,不覺得有愧於竟陵王嗎?”
範雲的耿直,在朝廷上下是出了名的,不管是什麼人,也不管是什麼事,隻要他認為該直諫死諫的,他上下嘴唇一嗑碰,該講的,都講出來了。
對於範雲的耿直,蕭衍也早就習慣了,蕭衍說:“不久前讀彥龍兄《之零陵郡次新亭》,最後二句:滄流未可源,高帆去何已。如果我理解的不錯,當彥龍兄被朝廷貶謫,孤零零地前往零陵赴內史任上時,那種倦怠於遊宦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時隔不久,內史大人又要翻唱新篇了嗎?”
“可我還是回來了,為了社稷安危,也為了我們共同擁戴的竟陵王,”範雲壓低聲音說,“叔達,皇上就要駕崩了,令尊大人九泉下可得安息了。”
蕭衍的棋癮又上來了,他強拉著範雲,說:“我與弘策約定要下到天明的,你攪散了我們的棋局,敗了我的興致,我豈肯饒你,來,來,來,你必須陪我殺一盤,不殺個魚死網破,決不放你出門。”說著,就一把將範雲強按在對麵的椅子上。
範雲再無心思與蕭衍互鬥機鋒,他一把推開棋盤,任棋子在方磚地上四處滾落,開始直奔今晚主題:“皇上即將駕崩,南齊的天下將落之誰手,整個江南無不為之擔憂,你居然還有心思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