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並不氣惱,微笑著,彎腰將滿地的棋子一一撿起,說:“彥龍兄熟讀《老子》,一定知道,天地萬物皆有定數,徒勞的煩惱,隻會愈加讓自己躁動不安,這實在是人生的大病。在這種動蕩時刻,不如保持內心的虛靜,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這可不像你叔達兄說的話,”範雲說,“自魏晉以來,整個江南政權更迭頻繁,皇室間相互殘殺,江南百姓,深受其害。南齊既然不寧,北魏更趁機屢次發兵犯境,這建康上下,表麵上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實則外憂內患,滿目瘡痍。現皇上將崩,朝廷正處新舊交替之際,整個朝野,都在盼著有明君出世。你我受竟陵王恩惠多年,怎能夠袖手旁觀,眼看著竟陵王的敗局呢?”
蕭衍說:“竟陵王為人敦厚,廣結人緣,又好文學。皇室後人中,也隻有竟陵王受人擁戴。可是,彥龍兄真的覺得,竟陵王是你所說的“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明君嗎?他的魄力何在,他的雄心何在,他的治國方略何在?治理國家可不是寫詩作文。這些,彥龍兄不會不明白吧?”
“誠如叔達所說,竟陵王性情柔弱,又過於沉迷於佛學和文學,的確不能與周武相比。但竟陵八友中不乏經國濟世之才,憑我們的才學和對竟陵王的忠心擁戴,南齊的天下會逐步走向穩定的。”
蕭衍說:“彥龍兄真的覺得竟陵八友中有經國濟世之才嗎?是沈休文(沈約字休文),還是你範彥龍,是王元長(王融字元長)還是謝玄暉(謝朓字玄暉)?”
範雲說:“想當年周武王死後,周成王尚在年幼,而周、召二公忠心不貳,協助年幼的周成王平定反叛,分封諸侯,建立一係列典章法籍,從而開創了中國曆史上有名的成康之治。此時此刻,我南齊也麵臨著同樣的局麵,現在看來,也隻有王元長能夠為國分憂了。”
蕭衍冷笑一聲說:“彥龍兄一定不會忘記春秋時齊恒公屍骨未寒,各路諸侯爭立,而易牙、豎刁二位大臣卻趁機殺害群臣,並挾持太子昭往宋,以致造成齊的亂國之事。為什麼在我看來,那恃才傲物、立身浮泛的王融倒像是易牙、豎刁之流呢?還有那些隻會哼哼唧唧、滿口詩文的文士雅士們,真的行起事來,請問,他們哪一個又是蕭何、韓信?”
蕭衍的話,的確讓範雲有振聾發聵之感。他坐在那裏,將那些熟悉的人物一個一個放到心裏的天平上衡量,忽然,他的額頭沁出一絲冷汗,說:“皇上的遺詔,直到現在尚未明朗,竟陵王這邊,已經擬好一份偽詔以備萬一。王元長暗中集結軍士三百人,一旦時局對竟陵王不利,就以非常之舉,強推竟陵王坐陣延昌殿。此乃非常之時,叔達兄,萬一……”
“沒有什麼萬一,”蕭衍說,“一場大格殺就將開始,竟陵王優柔寡斷,所缺少的,正是為人君的膽略和氣慨。王元長孤注一擲,等待他的,必將是殺身之禍,而且,還將連累竟陵王。”
範雲嚇得麵如土色,說:“那麼,有什麼辦法能夠救竟陵王嗎?”
“來不及了,誰也救不了他。”
“那麼,在這場爭奪皇位的格殺中,誰將是真正的勝者?”
“非常之時,必將會有非常之人,或許等不到天明,這場大格殺就將決定勝負。彥龍兄,你就等著看結果吧。”
範雲開始渾身顫抖,他像是染上了擺子,一股徹骨的寒冷,讓他的上下牙齒格格地響著,說:“叔達兄,依你看,這非常之人,會是叔達你嗎?”
蕭衍笑了起來,說:“彥龍兄太看重我了,以我目前的實力和能力,我會是那個非常之人嗎?”
“不過,叔達,如果明天的結果果真如此,我要重新看待你了,這一切,你參與了嗎?你請告訴我,你在其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蕭衍捏著下巴,隻是笑著,那笑裏,分明有太多的禪機。
範雲忽然明白,關鍵時刻背棄舊主的蕭衍一定早就與那個“非常之人”暗中有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隨著齊武帝的死,蕭齊時代隨之結束。那個人要取而代之,需要蕭衍的智謀,而蕭衍為雪父死的心恥,更需借助那個人的力量。
範雲不想再問那“非常之人”究竟是誰,他已無心逗留蕭府。他需要立即回家,好好睡一覺,等到天明,趕緊打點行李,買舟入湘,老老實實去做他的零陵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