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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父親=神官沒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藝人出身的我們的母親作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為了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而累得精疲力竭,說著醉言醉語,從峽穀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把她那龐大的身軀運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們那個家,結果生下了我和你這對雙胞胎,我們倆和哥哥弟弟們一樣,也是由峽穀的婦女們共同照養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親在峽穀的期間就是這樣。父親=神官把母親從峽穀流放出去之後,我們更成了峽穀婦女們養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親=神官既然蓄意讓我當一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那麼,我們什麼都依靠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共同社會,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後代的意圖吧。不過,在父親=神官和母親的孩子們之中,我和你這對孿生子被峽穀的女人們當作共同的孩子看待,曆史上是有根據的。作為曆史的寫作者,把自己也編進曆史,這個辦法並不妥當,妹妹,但是我還不能不這麼辦。從此以後,我給把恢複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寫的信,內容全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國之間全麵戰爭的事,對於被外部世界的曆史抹殺了的這個戰爭,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戶籍上關於我們這對孿生兒的記載方式。
我們這對孿生兒的戶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孿生兒當然有男兒、女兒的區別,當然是同年月日出生的,妙就妙在我們乍一看也覺得名字幾乎一樣:露巳、露己。然而這卻不是出於偶然。村莊=國家=小宇宙同大日本帝國的全麵戰爭,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戰告捷,終於慘敗,此後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況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給我們起這樣的名字,純粹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的主意,利用這次戰爭之後才出生的我們這樣的孩子而且又是孿生兒,表示對戰勝國的大日本帝國一定報複。
本來,這種報複在全麵戰爭徹底失敗的情況下,我們當地的成員大多喪失了戰鬥意誌,以實力進行報複的念頭打消之後,這不過是象征的行為而已。我們這對雙胞胎為男女兩性,仿佛一個人,又差不多給起了一個名字,這件事如果考慮五十天戰爭的原因,那就可以說的確是個很好的計謀。村莊=國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稅暴動”這個機會,把所有成員的戶籍登記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製。具體地說就是兩個人在同一個戶籍上,也就是一個戶口人名實際上有兩個人。不錯,我們的土地和人全置於大日本帝國之下了,但是隻有實際成員的一半,這是一個很好的發明。這種意圖雖然因為和大日本帝國的全麵戰爭遭到失敗而中止過,但是戰後不久的一個階段,就以象征的形式恢複了。
這種事實際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我們這對雙胞胎出生之後,峽穀和“在”的新生兒全是雙胞胎,仍然是一組一組地給起個幾乎相同的名字,這樣,戶籍上的實數暫且不管,象征性的效果就是兩個共有一個戶籍,另一個就能確保不在證明,這就是龜井銘助死後遺誌的實現與複活。本來,峽穀和“在”出生的雙胞胎,隻有五十天戰爭之後才出生的我們倆,從那以後我們盆地上就沒有出現過生育高蜂,新生兒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內出現了奇怪事態:不論峽穀也不論“在”,連一個新生兒也沒有。
起初,父親=神官對於雙胞胎一直沒有出生這件事,歸結為直到靈魂深處全都屈服於大日本帝國的盆地的年輕婦女實在不爭氣所致,因而十分生氣。說是因為害怕如果懷胎和出生了雙胞胎,老人們就用孩子對大日本帝國作咒術的抵抗。父親=神官常常提到這件事,所以,妹妹,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的我,相當的時間裏我居然相信,懷不懷雙胞胎,是用意誌能夠控製的。
在這種背景之下,峽穀和“在”極少的孿生兒對我來說就有重要意義了。妹妹,我以為因為我和你是雙胞胎,就決定了自己事業精神的一麵,至於性格的一麵,老實說,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失敗之後對於大日本帝國象征性的報複,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確實顯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妝一番便去社務所,一動不動地在前殿坐一個鍾頭,勵行作為破壞人的巫女必修的訓練,這以後和孩子們玩的時候仍然是一副淡妝模樣,所以你早就引起峽穀和“在”的人們注目了。同樣,我也接受父親=神官一個鍾點的斯巴達教育,這訓練,在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是
成對
的緣故之前早就實施了。我是作為將來專寫神話與曆史的人而培養的,我完全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將來不可能出入於輝煌的場麵,也不會像舞台上主角那樣沐浴著腳光。哥哥弟弟們,還有你,無不充分發揮個性地生活著。隻有我自己和一個娘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婦女們也這麼說。但是,除了父親=神官隻讓我每天接受為了將來寫本地神話與曆史的斯巴達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見的孩子並沒有兩樣。我被頑強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用石片劃開化膿的牙床,吐出連膿帶血的唾沫就疼得暈了過去,而且反複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麼和別人不同的?我從峽穀出來之後,我以為除了有人說雙胞胎之中走了一個之外,不可能成為當地人閑談的材料。
這樣,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按照父親=神官的教導,不是在曆史的現實中作些什麼事,而是自覺地作一個寫作神話與曆史的人。我說這是父親=神官教導的結果,但是我堅決地加上一項:多虧了老人們在戶籍登記時的象征行為,給我們這雙胞胎起了兩個幾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對於五十天戰爭慘遭敗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戶籍登記上耍的花招。老人們想方設法把五十天戰爭的事實從曆史上抹掉的奮鬥中,徹底地幫了大日本帝國的忙。不然,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對於最勇敢、最悲慘事件的五十天戰爭,即使它的經曆者們也會把這期間的記憶忘個精光,成了峽穀和“在”任何人連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戰爭同村莊=國家=小宇宙交戰的大日本帝國的國家權力,當然想千方百計地抹掉五十天戰爭的事實,湮沒其證據,為此而實施了嚴密的言論鎮壓。對於戰敗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是不須多說的了,即使對於發源於峽穀的河流全部流域以及海邊的地方城市,也照樣實行。特別是對於參加五十天戰爭的軍官、士兵們的處理更加徹底。他們參加了五十天戰爭之後,全都被派往滿洲、中國以及南洋。這些參加五十天戰爭的人,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後,連一個活著回國的兵也沒有。五十天戰爭時的鎮壓者軍官和士兵們,在國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現在他們的處境雖然不在戰爭之中,然而那一場戰爭的記憶卻是難以忘懷,隻是說不出口來而已。我想,戰敗之後加入當地的軍隊,或者留在孤島熱帶叢林裏的那些少數官兵,就有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人。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官兵之所以那樣懼怕他們的國家,甚至想從它的控製之下逃出去,是因為大日本帝國一向對這些人嚴加管束的結果。他們由於五十天戰爭之前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情況不摸底,以及過於相信自己的戰鬥力,使大日本帝國軍隊初戰遭到很大犧牲。經過這場戰爭終於活下來的官兵們以為,參加這個作戰行動本身就是命運決定的,盡管活下來了,然而他們受難的時間也最長。即使由於太平洋戰爭敗北,大日本帝國對他們的束縛解除了,他們也複員了,但是對於五十天戰爭依然保持沉默。這可能是因為他們長期以來遭受壓製,把他們培養成了這樣的人,還有可能是五十天戰爭的後半期,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鎮壓,這樣,他們作為個人就必須承擔戰爭鎮壓責任,表明了他們的恥辱。五十天戰爭開始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用堤堰攔住的河水製造洪水,實行洪水戰術,因此獲得突出的勝利,反映創建時期神話的這次作戰,不僅給予大日本帝國的軍隊以很大的損傷,而且使下遊廣大地區遭受嚴重泛濫之災。但是,國家權力對於這次泛濫之災實行全麵封鎖,嚴防這一情報傳播。妹妹,五十天戰爭那年,從梅雨期到夏季,不僅軍隊沿著河流朝我們這裏進發,而且由於大水泛濫,沿河流域的大片農田被毀,這些,根本沒有報道過。各市、鎮、村的警察對於受水災的人們說,水災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說根本沒有洪水。根本沒有洪水而造謠生事者,必須懲罰,為此竟開展了所謂的宣撫工作。但是,洪水在該流域的記錄裏根本沒當回事,隻是遙遠的傳承裏讓人想起曾經有過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給流域造成過災害。據說這次泛濫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這隻能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在五十天戰爭開始時周到準備的作戰行動。然而五十天戰爭開始時,這次放水致使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個連被衝走,重裝備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項作戰,確實是成敗各半的計劃。妹妹,準備階段的作戰根據,隻是破壞人在老人們的夢中出現時說的話。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以特殊的形式參加五十天戰爭的父親=神官這樣告訴我的。
這年五月初,天剛亮的時候,峽穀和“在”的老人們作了同一個夢。夢的開頭是長期不在的破壞人告訴老人們,他現在已經回到蠟庫來了。作了這個夢的老人們早晨起來頭一宗事情就是趕往蠟庫,封鎖了那裏,甚至孩子們也禁止出入,讓女人們給破壞人運送吃的東西。用如此這般的象征性行為把夢境內外的事情就聯係在一起了。
緊接著是當天晚上的夢,老人們都夢見了盡人皆知的破壞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麵對著大家,在昏暗的光線中慢慢揚起他那大頭,發出如下指令:“再過一個半月,縣知事認為處於非常時刻,需要兵力,或者為了警備需要軍備時,可能致函師長或旅長,要求出兵,他不論按哪一條款都能要求軍隊為治安工作而出動!為了予以迎頭痛擊,把峽穀的
瓶頸
處用石頭和土堵住,把峽穀的水全儲存在那裏!如果不用推土機把峽穀的
瓶頸
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內完成工事,霪雨連綿時期就一籌莫展!”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峽穀和“在”的人總動員的土木工程就開始了。作戰伊始的這項土木工程中,立了大功的是那台法國造的大型推土機。妹妹,我們為什麼買了這架機器,大概有必要跟你說一說原委吧。一個窮鄉僻壤小村的峽穀,為什麼要從法國進口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大型推土機?在五十天戰爭中,為了和大日本帝國的正規軍能夠打下去,老人們把它當作隱身草,用它運進了武器彈藥以及其他器材,所以正規軍在開頭的洪水作戰中徹底失敗,這才派出聲稱維持治安的一個連的兵力,然而每個兵隻能發六十發子彈,所以兩軍在瓶頸處對峙的槍戰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隊伍沒有打敗仗。
輸入和走私軍用器材的龐大經費,村莊=國家=小宇宙是如何籌措的呢?原來,從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輸出木蠟賺的錢,使曾經有過三次暴動的我們當地很快恢複,而且積蓄了大量財富。因為出口木蠟,建立了同歐美的經濟管道。但是木蠟出口已成過去,現在木蠟的生產早已一蹶不振。那麼,既然如此,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哪裏籌措到應付上述非常時期輸入物資所需的資金呢?原來,盆地的老人們在大日本帝國黃金解禁和再次禁止黃金輸出時,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公共資產全部投進去作美元買賣,賺了巨大財富。抓住再次禁止黃金輸出這個機會,在這次投機活動中大獲成功的駐在紐約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那位老人,按照夢中破壞人的指示,在黃金再次禁止輸出到期之前,根據正確預測完成了布置。妹妹,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講這個問題時,我立刻感到,自己對破壞人懷有的古代形象,和指揮作美元投機生意的現代人故事,怎麼也難以統一起來。這似乎是由於借助夢的心理因素,因而把古代和現代聯係在一起的指示方法吧。著眼於這次從黃金解禁到再次禁止黃金輸出的轉換時期而大作美元投機生意,作了不滿五年,然而它卻發揮了支持五十天戰爭的經濟基礎的作用,這應該說確實是破壞人作為戰爭計劃之一環的構想,用夢的形式傳達給大家的。
盆地的出口處,現在稱作
瓶頸
,這裏就是當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積的地方,大型推土機從兩側突出的山丘削土往這狹窄的空間堆積。然而,在整個工程完工之前是不能把水攔住不放的。因為,那樣一來,就等於告訴了下遊的村莊和鄉鎮,上遊發生了異變。但更重要的是,一放水卻又把建造中的障壁衝垮。因此,動員了峽穀和“在”的孩子和女人們,讓她們各按自己的能力,完成整個計劃中的一項重要作業,這就是,讓她們到竹林裏選伐孟宗竹①,打通竹節,做成三十米長的竹子導管。每十支導管捆在一起,由專門的桶匠做的鐵箍箍緊。打通竹節的工序也是在桶匠的指揮之下完成的。沒過多久就做成五百根導管,把它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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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底部,也就是把它沉在破壞人經營漁業時建成的大閘那裏。然後用推土機往上麵堆土石,這樣,在障壁完成之前水依舊往外流。妹妹,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聽說過,五十天戰爭時用的竹導管仍然埋在河底。傳說那導管裏住著幾百條鰻魚,而且孩子們個個都知道這件事。因此,峽穀的孩子們也不弄清楚是否屬實,便向大閘處搞了一次遠征。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就是以這樣隱微的傳承傳達給孩子們的——
①一種很粗的竹子。相傳《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生筍”的就是這種竹子,故名——譯注。
即使孩子們和婦女們停下她們分擔的活計時,整個土木工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進展。在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當初擋在盆地入口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建起幾乎和原初的大石塊等等相仿的一座堤堰。妹妹,開往我們當地的公共汽車終點站的盆地入口,一向稱為
瓶頸
,據說現在這個路線已經停止運行了,此處的地形,和五十天戰爭前後相比根本不同了。我們已經看不出五十天戰爭之前,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當時保留下來的
瓶頸的地形。創建時破壞人爆破時造成的
瓶頸
地形,由於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炸掉堤堰而變了形,五十天戰爭結束後,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指揮官認為,
此
地之所以能夠發生大規模的造反,是因為這個
瓶頸
鎖住了這片土地,從外邊看不見盆地裏邊的情況,所以下令把
瓶頸
周圍一律炸掉,把這地方大大地擴展了。
五十天戰爭之後的這次爆破、整地工程和戰爭相比,讓人覺得戰爭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戰行動而已,因為爆破和整地稱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戰爭使村莊=國家=小宇宙毀滅之後,為什麼還把這麼大規模的繁重勞動交給已經疲於戰爭的官兵呢?軍隊確實為戰爭而開到這山地小村,在這裏也確實滯留些日子,但迫在眉睫的是準備中國大陸的戰爭,為了在這地形相似的盆地舉行大演習,由於這次演習的結果,使這一帶的風貌發生如此規模的變化,足見演習的規模之大了。但真的是這樣麼?即使果真如此,為了這規模過大而且對現實沒什麼意義的工程,把五十天戰爭給弄得疲勞不堪的全體官兵投入這項工程的連長,是不是假借這項工程為名,而是另有意圖?這恐怕是另有咒術意義的。實際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大日本帝國的國家權力之下的人難以理解的人,他們徹底地反國家意誌很強,不分男女老幼都曾經抵抗過。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如此奇怪現象,必須把盆地裏這種根深蒂固的力量徹底破壞,這些工程就是實際上為此目的而采取的行動。
然而我卻懷疑,這和已經踩死的蛇還要用石頭把蛇頭砸碎一樣沒意義,令人氣憤的、害怕過了頭的此項破壞作業,實際上充其量不過有微乎其微的咒術效果而已。從五十天戰爭敗北以來,直到今天,我們這片土地一直走向衰退。衰退到這二十年來,不論峽穀也不論“在”,沒有新生的孩子。
五十天戰爭後的破壞之前,兩個探出頭來的山丘上,多年的山杜鵑盛開,覆蓋山體,當初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還在原來的地方,像個楔子的堤堰,用竹子做的導管依然流水。推土機削平了的山腰做成了平地。甚至峽穀和“在”的老人和孩子們都參加了總動員勞動。這是我們這片土地上象征曆史性轉換的勞動,是徹底的共同勞動,他們把土裝進草袋運走,壘起堤堰。盆地總動員的這項作業,不分晝夜加緊進行,就在往兩個山腰之間填塞土石過程中,梅雨到了。而且這雨不下則已,一下就是連下三個星期,從來沒有晴過一天。就在下個不停的連綿霪雨中,不知從哪裏來的惡臭在盆地開始漂蕩。從堤堰上掉下來的土已經把許多竹子導管堵住了,河水漸被攔住而不能暢其流,以致峽穀成了水庫。因此,相隨而來的措施是必須加固土壩,加厚、加長和加高堤堰的勞動,沒有一個人表示不滿,仍然是共同勞動完成的。五十天戰爭就在眼前的這段時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團結之牢固,“自由時代”結束以後,除了再次發生的暴動之外再也不曾有過。
統一這些人們意誌的力量,是出現於老人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指令。必須看到,再加上五十天戰爭的準備行動本身,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我們當地有關建設神話,使盆地的男女老少獲得了補充式的體驗。當然的事實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的傳承,在人們的心裏已經隻是純粹的神話而已。神話的號召力更強大,而且,人們通過每天的共同勞動,更加認識到,那是根據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現實經驗而來的。可以這樣說,所有峽穀和“在”的人,無一不在這準備五十天戰爭期間,通過此項勞動,聯係個人和集體的想象力,重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神話。
能夠封閉入口的兩個山丘之間,曾經是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在一起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溯行到此受阻,不能前進,神話是這麼說的。如果在這
瓶頸
壘起高而厚的土壩,那就和原初時期一樣,從下遊根本看不見盆地。然而那個大障礙物終於在大雨中被炸掉了。從此,破壞人打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新天地。聯係這些來思考,那麼,現在為五十天戰爭準備的人們共同勞動,並不是對於外部包圍上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僅僅給以絕望的反抗。而是被神話式暗喻的想法所鼓舞,他們想到,這是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大可相提並論,也許稱得起本地的最大事業。和當初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
還有那場大雨。破壞人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煙塵還沒有散盡大雨就沛然而至。這場大雨一連下了五十天,也就是把創建者困在這裏整整五十天,無法抬腳動手。這場大雨造成了洪水,把這裏惡臭根源的沼澤地衝洗幹淨,露出了肥沃土地。此刻共同勞動的人們通過不停地落在他們頭上的雨,充分體會到神話中那場大雨的真正意義。而且,神話中的雨既然給了創建者們開拓我們這片土地以巨大力量,於是他們確信,現在一直下個不停的這場雨也是對自己的援助,所以人們無不高高興興地,加固和保養堤堰。
最後的重要工程是把竹子導管放在土壩深處,這時,峽穀就淹沒在奔騰咆哮的濁流中了。妹妹,最早講過這股濁流的是當時尚未生我們這對雙胞胎的母親。父親=神官拒絕把她作為正室,於是她隻好以溫順祥和的表情和舉止,概不拋頭露麵,悄悄地住在峽穀最低處的我們那個家。土壩建成蓄水,結果是母親和我的哥哥們隻好到峽穀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去避難。於是,隻在這五十天戰爭的準備期間,受氣的母親和父親=神官在同一屋頂同一帳篷裏生活了,而且母親終於懷上了我們這對雙胞胎。與其說這是母親和父親=神官之間發生了親和力,倒不如說因為準備五十天戰爭,峽穀和“在”的所有人通過共同勞動,產生了休戚與共的感情的具體表現。
像滾開的開水騰騰熱氣一般的大雨籠罩了整個峽穀。巨大的水庫即將竣工的時候,不知原因的臭氣突然愈來愈濃,當然,大家一致想起原初破壞人和創建者們遇到巨大惡臭的神話。然而他們想到土壩的各處已經埋好的炸藥一下子爆炸,攔住的水立刻奔騰而出的濁水立刻變成攻擊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武器,而且威力強大無比,所以對於這惡臭也就忍耐下來。盆地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堵塞以致成了一片沼澤地的時候,那奇特的惡臭使這裏不曾有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現在壘起堤堰,在峽穀蓄水,水越來越多,臭氣也越來越濃,這種情況使人們想起神話的暗喻,更加相信我們這塊土地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暗中的力量對付五十天的戰爭。峽穀裏積存的水含有大量毒素,成了可以當作武器的水了。堤堰終於完成,那形狀和當年神話中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差不多,像個巨大的楔子一樣插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瀝青寫著八個大字:“不順國神,不逞日入。”這樣的字,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國一方的人為了誣陷堤堰以內的人寫的吧。因為這堤堰一直由我們當地的軍隊嚴加守護。妹妹,我願意把它理解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向大日本帝國嚴正提出的宣戰布告。村莊=國家=小宇宙即使“自由時代”結束以後,也始終堅持它對外部概不泄露它那秘而不宣的真正本質。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人們對於外部從來不說,這就是我們新天地的真正名稱。吾和地不過是個假名而已,我雖然是它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但是我隻能按照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創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這一稱呼記述我們當地的情況。
然而和大日本帝國開始全麵戰爭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願意預先表態:我們和你們的根柢不同,我們彼此是異族。於是老人們上溯受天皇國家壓製以前的情況,而且利用關東大震災時以維持治安為名出動大日本帝國軍隊,把朝鮮人當作敵人,公然宣稱“不逞之徒的朝鮮人”這句話,大書特書“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現在沿著河流開始溯流而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即將把他們的戰友曾經雙手沾滿鮮血而名為維持治安的戰爭,強加給村莊=國家=小宇宙。
破壞人通過夢告知老人們的戰爭開始日期終於到了。淹沒了整個峽穀,波濤洶湧,浪擊兩側山腰的濁水,已經把堤堰置於它的耐壓力的極限了。他們派出甘冒自己被漂走的監視哨,派人跑回報告說,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已經靠近。於是就像當年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給堤堰的炸藥點了火。一聲巨響之後,帶著惡臭之霧的大量黑水奔騰而下,沿江邊道路而來的大日本帝國陸軍一個混成連全體官兵轉眼之間全被淹死。在箝口令之下,他們的屍體被收容在一起悉數火化,同時也開始了大日本帝國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至於盆地方麵,隨著峽穀的排放幹淨,惡臭的氣味也消失了,人們在士氣高昂之中確立了五十天戰爭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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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天戰爭剛剛開始,帶有惡臭的黑色洪水吞沒了混成一連的全體官兵和軍馬。仿佛轉眼之間整個連就突然失蹤一般全被消滅。屬於舊藩鎮所在地某團的這個連,曾經對這一流域的許多村的暴動進行過鎮壓,雖然麵對大雨,但他們仍舊像破壞人和創建者當年溯行而上那樣,沿著尚未泛濫的河旁道路行軍而來。水位比平時高出三米,河床也寬出來了,水快要漫上道路,這個連的指揮官對路徑為什麼這麼熟呢?這位連長帶著混成一連前來山裏鎮壓,他對於山間小村的人們叛逆意識並沒有多加考慮,也許這一點可以拿來為他全軍覆沒作辯護吧。不過,整個山區連日大雨簡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難道他對這股龐大的力量,絲毫沒有引起懷疑這可能引起什麼意外而感到不安麼?行軍中的士兵們,在森林的夾縫中走著的時候,大多數人對這仿佛覆蓋整個世界的雨力肯定懷著恐懼。然而他為什麼向他的長官報告的時候還說:這樣的雨,森林裏積蓄的力量,即使皇軍也是難以對抗的力量。緊接著他們就遭到巨響和幽暗的突然襲擊,這時他們立刻發覺自己處在已經包圍了森林的咆哮奔湧的濁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繼續向下方湧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進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們的呼喊,軍馬的嘶鳴,大概沒有衝破淹沒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濤聲送進人們的耳朵……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峽穀因爆破堤堰而一瀉千裏的黑水,不僅把混成一連衝走,而且給下遊帶來遠非單純洪水造成的災難。首先也是直接遭災的便是年幼的孩子們。黑水泡過的鎮和村,許多孩子得了病。醫生們根據症狀診斷為自體中毒,然而那症狀卻是醫生們沒有見過的,十分厲害。孩子兩三天連續發燒,以為是感冒,隻排出少量的尿,送到縣立醫院,洗過幾次腎也無濟於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於一死的,康複起來也很慢,就像肉體的意誌抵抗自然的治療一般。而且一年之後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種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固然開始趨於衰微,但是屬於大日帝國方麵的與此距離不遠的村鎮,五十天戰爭之後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開始的這場戰爭消息全被封鎖,自然誰都不能談論,但是人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說明問題的。黑水的災難緊緊纏著下遊的土地和人,人們決不會忘記,黑水給他們帶來的土地長期歉收和人們多災多病。這種現象,從遠處的外地人來看,我們盆地和下遊沿河村鎮諸多疲敝全是這場洪水造成的。
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首先是收殮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連官兵的屍體和軍馬的死骸,而且必須在極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為此,立刻出動一個營的官兵,搜索死者屍體。這搜索遺體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戰爭的第二階段。尋找遺體的效率很高,相繼發現,並當場焚化。據父親=神官說,屍體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虧那又臭又黑的水幫了忙。而且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想法,而是在人們之間廣為傳布的看法。我兒童時代就常聽到“膨脹相”這個詞。比如,在水邊看到一隻死溝鼠,肚子鼓脹,皮毛黝黑,人們就說那是一副膨脹相。這個詞在我們當地用它來說明五十天戰爭初戰時死於黑水泛濫的官兵們屍體形狀,盡管我是個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脹相”的一般意義,在《九相詩畫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體膨脹且黑,表明了這是腐敗的第一階段。然而盆地的人,屍體在白骨化之前沒有這個“膨脹相”階段。五十天戰爭因黑水泛濫而死的官兵們的屍體獨具此相。所以人們用膨脹相一詞特指那些人的屍體。因為洪水之後找到的那些官兵屍體全是黑而膨脹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尋找這樣的屍體隻要沒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難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屍體全黑而且膨脹,我們當地的人都背後悄悄說,像馬的死骸一樣,軍馬卻個個成了河馬。作為一項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尋找這些屍體,並露天焚化,但是隻要有軍籍記錄在冊,就不能說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已經死了。這些官兵們後來按部就班地進級,把他們說成業已轉戰於中國、東南亞戰場上。然而過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後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如此漫長時間裏,團部一位副官卻一直和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們打交道。這位軍官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在他的辦公桌上研究作戰計劃,研究中國、東南亞、阿留申群島、衝繩戰場,終於找到通過各種海域的一條運輸船,讓這混成一連的官兵與這條船一起遭難,以他們的第二次之死,從而獲得公布他們犧牲的機會。這樣,為全部死於黑色洪水的死者選擇了一個光榮犧牲的地點,而且給他們的親人寄發正規的陣亡公報,這些,就是這位軍官獻出他壯年時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這位軍官的工作,在軍隊的全部機構裏找一個恰當位置,我這沒有軍隊生活經驗的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為這可能還是屬於作戰司令部的業務。因為這事必須立足於久遠的預見,必須以一己之力展開高度的作戰,並且預測出整個事件的歸趨的參謀的工作。即使讓已經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榮地死一次不過是紙上談兵,桌麵上的作戰計劃,然而這也決不是很簡單的、輕而易舉的事。比如,讓五名官兵死於萊特島的戰鬥。為此就必須把業已死亡隻是軍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預先轉屬於菲律賓派遣第十四軍。然後這個軍官在萊特島戰鬥中大日本帝國軍隊陣亡較多的情況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雜於其中並沒有什麼奇怪才行。總之,如果不把這些情況事先想好,這項作業勢必難於進行。他作為一名作戰家,他可能要冒糾察軍隊內部敗北主義的風險。
還有,讓已經死了的官兵陸陸續續地參加戰鬥,以便讓他們再死一次,然後是填發陣亡公報,如此等等,就是這位軍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惡夢就在於,他手頭的業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戰爭已經結束了。由於這位軍官的想象力豐富和頑強地努力,五十天戰爭的初戰就全部被消滅的混成一連的所有官兵們,雖然死後仍在戰場上彷徨很久,但最後畢竟是每個人都列名於陣亡公報。這樣,這位軍官隻有辛苦再辛苦,給那些死者們辦理調離手續,還要新駐防地的單位,同他的家屬聯係等等。如此,他還要讀家屬們滿以為他們仍在人世而寫給他們的信,從而詳細地掌握他們的家庭情況。這樣,這位團部副官就等於有一百個家庭的人。他本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以死者名義給他的家屬寫信也隻是萬不得已才寫,接到家屬報告家庭成員去世的信當然非寫回信不可,這時就像拍電報一樣,寫個簡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後就考慮趕快給那個已死的士兵以光榮之死的機會。
這位軍官長期過著同死人遠比和活人的關係更近的生活,他每天處理的就是滿懷悲涼而又難以抑製徒勞之感的工作,當他看到最終的結果是國家敗北和自己失職時,他可能想到如何度過自己的餘生吧。他可能已經早有思想準備,從必須嚴格保密的這項工作的性質來說,把最後一名死者士兵處理完之後,沒什麼說的,隻能給自己也開一個陣亡公報。但是這位軍官把他工作處理完時,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命令係統已經崩潰,於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誰知道他在哪裏,說不定什麼時候混成一連官兵的家屬懷疑到他們的親人第二次之死純粹是徹頭徹尾的陰謀詭計,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擔心憲兵的幹預,就會到他的所在問清事實真相。對於這種質問,在已經沒有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僚機構庇護之下,他該怎樣回答?而且消息從遺屬傳到遺屬,那黑水之災以致全部遭難的混成一連官兵家屬,說不定全都找上門來質問。
妹妹,這個軍官現在沉淪在哪裏呢?我想,你和已經恢複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一起,能把村莊=國家=小宇宙從長期的衰微中拯救出來,這個專門從事讓已經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個光榮之死而耗盡半生精力的軍官,事實上現在他已經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們這片土地來了呢?因為,唯獨我們這裏才是混成一連官兵家屬沒有前來追查他的一塊地方。如果這個垂垂老矣的從前的軍官出現於此,希望把現在無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給他一所,讓他盡可能過上新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長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戰爭中,村莊=國家=小宇宙方麵頭一個陣亡者,便是一向號稱“不下樹的人”那位老人。猴子從樹上下來而住在地上,據說這是人類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這位老人卻是從這個樹上走到那棵樹上,住在用樹枝搭在樹杈上的小屋裏。“不下樹的人”靠峽穀和“在”的人們給的東西活著,施舍者給予一般受施者的東西的時候,都是俯視著對方的,然而給予“不下樹的人”東西的時候,卻是高高地捧給他。“不下樹的人”堅持任何時候也不從樹上下來,隻在樹上生活,萬不得已必須下來到地上時,他也避免腳踩地麵,倒立著一跳一跳地移動。令人痛惜的是,他死於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樹上生活和倒立著在地上移動等這些生活特性。
“不下樹的人”的故事,是我們那些遠離五十天戰爭的孩子們口頭傳承中最受歡迎的。傳承說,有一個既不住在峽穀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兩處邊緣的樹上,一位人們曆來稱之為“不下樹的人”的老人。外來人誤把他當成大猴子而把他擊落到地上,老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當作從未見過的野獸追著打,終於把他打死。他雖然被打得體無完膚,但是他仍然強忍著痛苦保持著倒立的姿勢,當他兩腿叭噠一聲摔到地麵上的時候,生命已經結束,孩子們如此這般地傳誦著這個傳承。但是把“不下樹的人”擊落地麵之後仍然窮追不舍,終於把他活活打死的這個外來人究竟是什麼人,卻無法知道。原因是那裏就是五十天戰爭的戰場,對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實際上我還在幼、少年時代,對於這位“不下樹的人”的傳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經在樹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來,要求給些東西,為了到住宅林那邊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走。最後是有人把這個最熟悉的老人從樹上打下來了。這也許是外來人到森林裏來打鼯鼠因而造成這樣的錯誤。但是,再往深裏想,對於倒立著逃跑的他仍然窮追不舍終於把他打死,這事難道是真的麼?如果有肆意踐踏這種禁忌的外來人,那一定是街頭的渾蛋或者瘋子的一個變種。對於靠人們施與而生活在樹上的人加以攻擊,那外來者肯定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因為當地人喜歡這位老人。
所以,父親=神官給我講五十天戰爭史所說的“不下樹的人”死的情況,對於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泛濫之後,臭泥淤積,根本沒有所謂的道路,十分難走。在這種情況下,大日本帝國軍隊又派出了一個連前來。如果說開頭混成一連的進軍和毀滅是作戰的第一階段,那麼,在廣大的流域裏尋找死屍就是第二階段,這次的進軍就是第三階段了。這個階段,大日本帝國軍隊已經受到很大的損害,新參加作戰的官兵也疲憊不堪,但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這方麵仍然保持著完整的戰鬥力。開戰之前的一個半月,按照夢中破壞人的指示,人們開工大修堤堰,這項勞動實際上等於團結一致為戰鬥活動而實施的集體訓練,產生了積極昂揚士氣的效果。戰鬥開始時,炸掉堤堰的人們,看那一聲巨響之後大水奔湧而去,就像看放煙火一樣,簡直就像過節一樣高興,他們當然沒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脹的黑屍體。所以這場初戰無不到處充滿興高采烈的氣氛,因為很明顯,初戰告捷!
與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戰第三階段進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負擔著陰慘的憤怒和疲勞,腦子裏令人惡心的屍體的記憶,而且懷著很難說什麼時候也遭洪水襲擊的疑懼,艱難地行軍。但是士兵們根本不明白即將進行的作戰,意義何在。即使連長,他也無法對全連官兵說明此次作戰的意義。這不是去國境之外痛擊敵人的進軍。實際上不是為了別的,隻是由於有戶籍登記的弄虛作假的共同體,在國境之內,隻有一半屬於大日本帝國,所以這個作戰行動就是為了讓屬於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規的戶籍上去,然而這奇特的共同體確實存在於大日本帝國內部,所以,大元帥陛下軍隊怎麼能承認它?這個連不是為了平息地主與佃戶租佃關係的糾紛以及礦山罷工而出動的。他們進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占領那裏的盆地,這就是他們確定的軍事行動目標。但是看起來和演習差不多的作戰行動,剛一開始,混成一連就全軍覆沒。第二次派出的一個連甚至連軍馬也無法用,在被洪水破壞的山穀間的窄道上,於泥濘之中艱難地前進。
在這種情況下,勢所必然的憤懣、不安、疲勞一齊襲來,以致動作遲緩,白天在光線極暗的原生林裏行軍中碰上“不下樹的人”。他渾身赤裸,隻有大腿根處纏著少許破布。頭發長而又長,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沒有一點脂肪,筋肉之間的凹處全是積存的黑垢。在樹上發現了這位“不下樹的人”,士兵們把他誤認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於是開槍狙擊。他雖然受傷而掉下來,但是倒立著逃跑,簡直是個怪物。士兵的憤怒與不安受到刺激,追上來把他打死,決不是不可想象的吧?士兵們果然憤怒和急躁了,疲勞的腦子一定想:這不是人。他們隻想到不是人,但卻沒有更多地想想,四國的森林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野生動物?等把這個野獸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才看得出,原來這是一個初老的男人,隻見他渾身沒有絲毫脂肪,全是樹上生活絕對必須的筋肉。這對於士兵們來說,隻能加深他們對自己的憎惡。
“不下樹的人”被慘殺,對盆地的人們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這五十天戰爭爆發之前,“不下樹的人”不屬於峽穀和“在”的人。他總是在穿過“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處利用光葉櫸樹大樹枝的寬闊空檔,搭建小屋,生活在那裏。他隻是為了找吃食的時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來到外緣。如果討不到,“不下樹的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橫穿道路,上了住宅林,進入人們生活圈子,長期以來因為厭人癖而離開峽穀終於成了樹上人的老人,現在和盆地的人正麵交談了。孩子們跟他起哄逗樂,甚至朝他扔石子。
當生活於我們的土地外緣的人被大日本帝國軍隊擊落並被打死時,峽穀和“在”的人們,他們的共同體,也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全體人員,都感覺受到侮辱。隻要看清戰爭的本質,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戰爭開戰之前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領導層之間的戰爭。因為破壞人通過夢向老人們發出指令,人們不過是努力進入戰爭態勢而已。“不下樹的人”被慘殺的時候,五十天戰爭就成了峽穀和“在”所有憤怒人們的戰爭了。
那麼,“不下樹的人”這個所謂的路邊渾蛋或者瘋子,為什麼出現在溯行而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麵前的呢?因為他在參加五十天戰爭並且擔任偵察工作之前,就複歸於共同體了。原因是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的堤堰作戰,住在盆地裏的人們的生活場地,中心和周邊恰好調換了位置,所以,在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體外緣的“不下樹的人”,就被置於共同體的中心位置了。
修築土堤把峽穀的黑水攔起來造成水庫的計劃剛一開始,人們就離開峽穀轉移到“在”。這首次移住的時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業已老朽的蠟庫給拆了,拆下來的東西運到峽穀學校“在”的分校校園裏。開戰迫在眉睫,建設堤堰的同時還搞這項大工程,即使隻有象征的意義,但是也足以表明了人們以為淹沒了破壞人的住處是心有不甘的。妹妹,那蠟庫在五十天戰爭之後又在原來的地方複原了。新選定的這個連隊,作為“第二次維持治安”而派出的軍隊開始溯行前來時,人們從“在”出發,越過“死人之路”,在原生林裏散開。也就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人們生活的場地轉移到過去一直看作邊緣地帶,即例來屬於“不下樹的人”生活場地上,因此,“不下樹的人”這時意識到,他處在共同體的中心部分了。
原生林裏的生活問題,“不下樹的人”是飽有經驗的老手,所以盆地老人們的作戰會議極盡禮貌地邀請他參加,就是理所當然的了。“不下樹的人”以此為契機恢複了對社會的積極性,參加了五十天戰爭。特別是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獨特技能,給盆地的偵察人員當向導,沿著森林奔向河的下遊而去。因此,當他注意觀察河的下遊出現穿軍裝的人們行軍動靜時,不料被對方發現而遭到狙擊。他掉下來之後還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但士兵們窮追不舍,終於把他抓住活活打死。大日本帝國的軍隊檢驗屍體之後,把他埋在行軍道路旁邊,同去的偵察員牢牢記住那個地點趕緊回來報告。村莊=國家=小宇宙派出一排人立刻把屍體挖出來。因為“不下樹的人”生性憎惡地麵,所以必須讓他仍舊保持他這個自由。隨後是立刻把屍體洗得幹幹淨淨,立即火葬。他自從中年得了憂鬱症之後,多年來一直住在那棵巨大的光葉櫸樹上,所以就把他的骨灰放進那櫸樹的樹洞裏了。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紀念五十天戰爭第二個犧牲者的英靈。這個光葉櫸樹的樹洞從此也有了一份祝福膳食①,另一份就是破壞人在夢中再現以來,送往峽穀蠟庫的那一份——
①日本風俗,家人為了祝願長期在外的親人永保平安,每餐特為親人設固定之座,擺上份膳食,稱為祝福膳——譯注。
團部反省了開頭混成一連遭到殲滅,很想這次能取得模範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軍特別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連長。第二次派遣的軍隊盡管在泥濘中前進,體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偵察的人報告說,除了殲滅了“不下樹的人”之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進駐了我們這塊土地。此刻我們這片土地到處都是黑淤泥,峽穀這裏隻要用鞋後跟挖一挖就會湧出黑水,簡直成了沼澤地一般的廢墟。離開道路就是足以沒到膝蓋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蠅。伏兵藏在已經被汙水弄髒的住宅暗處,窺伺著進駐的軍隊。等對這伏兵作出反應時,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間就輪廓模糊,隨後是蒼蠅振翅之聲,轉瞬中不見蹤影。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幻影之兵的成群蒼蠅,除此之外,進來的官兵連一條狗也沒有看到。
即使如此,還得百倍小心防備遊擊隊的攻擊,早晨完成了·進駐盆地,從峽穀到“在”行軍的幾個班,沒有碰見敵人便回小學校的校園,向設在這裏的作戰司令部報告完情況時,已經是正午了,天氣極熱,加上濕度太大,渾身汙泥的官兵,感到鬆弛下來。可以想象,他們決不相信,到此刻為止確實經曆了一番真正的戰鬥。他們也意識到,至此為止的經曆連演習的水平也不夠,不過是拙劣的戰爭遊戲,所以,此時的鬆弛也是有了新的認識之後頗不高興的鬆弛。他們冒著危險,順著泥濘的窄道溯行而來。總是擔心洪水突然襲擊,始終緊張,在越來越高的暑氣和濕氣中行軍,一到夜裏就在到處都是黑泥的山穀裏野營。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才理解,從山洪衝擊的痕跡看出無怪乎混成一連全軍覆沒,以及下遊大片地區遭災。但是隊裏有人傳說,那次洪水是以此為根據地的造反隊伍的進攻,這又是怎麼回事?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這塊地方不是連一個孩子也看不到麼?既然如此,看起來士兵們隻有在特別高的暑氣和濕氣中受著煎熬,踏著永遠也沒有幹爽指望的泥濘之路,徒勞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連官兵之力,把業已沉入水底而陷於泥潭的這個山村挖出來,使它恢複到原來的麵貌。不要說士兵,即使軍官們的疲勞和不滿也達到極限,他們已經無法計較臭泥之髒,不得不往髒地上坐。開始向森林深處前進的作戰行動,究竟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呢?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們隻感到,最不希望的終點終於到了。
本連官兵無不敬畏的指揮官——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稱為“無名大尉”——連長卻非常緊張,因為他此刻正在考慮即將開始的新的作戰行動。士兵們雖然把臨時充作連部的小學教職員室的汙泥掏出去了,但是還無法從河裏提來黑水把它洗幹淨。他的部下官兵們都感到這次作戰將是零零星星打,將來可能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唯有他預感到,作為一個作戰家倒是滿有意思的。
這位大尉還在他兵不血刃就進了盆地之前就曾經懷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慘遭滅頂的洪水,可能是自然發生的災害。因為,即使人力能夠作出安排,但那畢竟是大規模的泛濫。但是看了占領之後的峽穀情況,作為一個作戰專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個推翻了他的預想。他在盆地轉了一遍,對於峽穀的地形學構造上的特異,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庫的構想和據以實現的原址,有了極其清楚的理解。
認識這些事物的過程中,大尉最受衝擊的是,造成那麼大的洪水,必須在這峽穀裏修建足以蓄積大水的堤堰,然而在這峽穀裏,不要說人,就連一頭牛、一條狗的溺死屍體也沒有看到。現在的大尉的敵人們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揮的混成一連官兵進來,然後用儲存在峽穀裏的大水襲擊他們。而且把堤堰炸開之後,就帶著家畜和狗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能夠完成如此大規模事業而且有統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須與之爭個高低的指揮敵對營壘的人。離開這個盆地的村民們不論去了鄰近什麼地方,都逃不出軍隊設置的情報網,然而迄今為止並沒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揮的這個連,行軍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樣的敵方偵察員,他逐樹而行,被打落下來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他的部下說,那漢子發了瘋之後進了山的,如果他是偵察人員專從樹上偵察我方情況,結果又會怎樣?派他前來偵察的隊伍,也就是扔掉這個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隊,極其明顯,他們懷有堅決抗戰的意誌而躲起來的。如果這個推斷沒錯,那麼,他們肯定就在這盆地四周的森林裏。於是,大尉給全連下攻擊令之前,熟悉當地的地形,占好能夠容易地看清峽穀裏發生的一切行動的地方,這樣幹,大概是為了鎮壓敵軍的遊擊行動。
“這次作戰,不可能不是一場長期戰!”大尉不能不作這樣的思想準備了。然而這個戰爭必須是在圍繞進駐軍隊的森林內側進行,而情報還必須避免從軍隊中樞部分傳到外邊。不論是對於他部下的官兵們,也不論對於作為敵人和他們開戰的這盆地上的住民們,一旦這場戰爭結束,就必須讓他們確信不疑:啊,這種事態決非現實,是來自中國大陸以及太平洋地區的挑撥者為了攪亂後方而造的謠言。像這樣難以完成的戰爭全部責任,交給一個大尉全部承擔的先例曾經有過嗎?這個大尉雖然經過緊張的深思熟慮,但是他並沒有懷疑下達的命令,或者因為任務棘手而發怯。使他興奮而鬥誌昂揚,達於頂點的是麵對盆地的敵方司令竟是這樣一位人物:他率領的是沒有經過訓練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戰打得這麼漂亮。和這樣的人一決雌雄並戰而勝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與之較量的敵方司令官不是別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們的夢裏,隨後在所有人們的夢裏出現過的破壞人。
事實上,大尉除了和人們夢中出現發出指令的破壞人也好,對方的其他作戰家也好,和他們分個高低上下之外,沒有任何野心。因為大尉還在最初階段就已經考慮到,戰爭勢所必然地將是一場長期戰,這場長期戰之後,也就是以戰爭手段把大日本帝國內部之敵經過一場長期戰爭掃蕩之後,他自己將無法繼續活下去。因為初戰失策,混成一連眾多死者的名字被壓下來不公布,然後讓這些匿名的死者轉戰於中國大陸、東南亞戰場,目的在於必須讓他們取得正式的死之權利。緊接著將是把他率領的這個連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國戰場上去,目的在於防止他們擴散國內進行的這場戰爭的消息,立刻把他們派到中國戰場上去,讓他們永無休止地轉戰下去,直到陣亡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連指揮官既然戰死,那麼,要承擔包括首次作戰行動在內整個戰爭責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處於同等地位。作戰結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終之日,然而還不允許他戰爭結束之前就死。知道軍隊中樞人物命令全部內容的,唯有他一個人而已。
結果是連長一方麵指揮作戰,另一方麵作為一個軍人卻仿佛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裏並非實有其人似地力求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消滅自己的軍籍。實際上大尉在戰爭結束時把一切處理完畢之後,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滅,似乎他們這一方吃了敗仗,而他是這敗軍之長。他這一連的官兵也和他們之前全軍覆沒的混成一連的官兵一樣,隻是名義上去了大陸和南方戰場,也就是說,同樣被派往國境之外。不要說五十天戰爭這樣的詞,即使他們敬畏的前任連長的名字也嚴禁提他。於是,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的父親=神官給我講傳承時,隻能稱這個指揮官為“無名大尉”。
通過五十天戰爭,“無名大尉”對於以夢的通道向峽穀和“在”的人們發布指令的破壞人,經過奮力指揮作戰,終於獲得勝利,讓盆地活著的人全走出原生林投降。他讓男女老幼在“死人之路”旁邊排好隊伍,根據我們當地司令部老人們搬運來的戶籍簿,進行苛酷的裁判。這就是說徹底揭穿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雙重製戶籍登記的詭計,堅決貫徹戶籍簿上一個戶籍隻承認一個人的原則,也就是說“無名大尉”秘密接受的貫徹國家命令的裁判。“無名大尉”對於峽穀和“在”兩個人屬於一個戶籍的人其中的一個決不寬恕。不問男女老幼,原則上盆地的人有一半要處以死刑,裁判的結果就是這麼血腥氣十足,如果他在執行上有親切之心,隻要另做新的戶籍,效果是和殺人一樣的,那麼他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無名大尉”居然作出如此強硬的軍事裁判和判處極刑,有人認為它的背景是這樣的:他自己和他的部下對於戰敗的人們無論怎樣威脅,這些人就是不告密指揮這五十天戰爭的人,這強硬裁判和極刑,就是對這守口如瓶的報複。隨著五十天戰爭的發展,疲勞已極的“無名大尉”常常作白日夢,夢中有過和盆地軍隊指揮官對話。這是“無名大尉”即將發瘋的前兆,五十天戰爭終結時的大屠殺就表明了這一點,現在就看得更清楚,把盆地瓶頸的地形徹底破壞之前以及此後的“無名大尉”,已經露出發瘋的跡象,終至死亡……
3
“無名大尉”殘酷的戶籍裁判的根據是戶籍簿,已如前述,峽穀和“在”的人全部疏散到“死人之路”對麵的原生林的時候,它是老人們運出來的重要東西。如果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之後,打算向國家權力隱瞞戶籍登記雙重製的花招,根本沒有必要把戶籍簿毀掉或者燒掉,隻要把它放在沉進汙水水底的村政府裏就足夠一了百了的了。對於執著地想完成五十天戰爭終極任務的“無名大尉”來說,這樣辦也許使他一籌莫展。“無名大尉”把我們當地活下來的人全召在一起,然後讓部下一個一個地念戶籍簿上的人名,把雙重製戶籍的花招造成的兩個人一個戶籍的事實完全揭露無遺。結果是隻承認一個戶籍一個人,允許他越過“死人之路”走下峽穀。裁判的時間很長,那戶籍簿終於合上了,“無名大尉”的兩臂像兩翼似地張開,然後把兩個手掌重疊著放在夾於兩腿之間的軍刀刀柄上,望著“死人之路”對麵留下來的沉默無言的男女老少一群,仿佛是在看奇妙的幻影說:
“這些人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五十天戰爭剛一開始就把戶籍簿送進森林裏,抗戰期間,不僅在極壞的條件之下加意保管,而且剛剛投降就趕快把它交給大日本帝國軍隊。為什麼把表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二重性規劃的戶籍簿,那麼毫不猶豫地交給了國家權力之手?是老人們對於大日本帝國=派遣軍馬上給予他們的鎮壓缺乏足夠的想象力麼?盡管“無名大尉”的部下官兵們還沒有告訴過他們,但是他們早就知道,大日本帝國軍隊攻上前來的目的,是糾正戶籍二重製的弄虛作假,把盆地隱瞞起來的二分之一人口歸於國家權力的隸屬之下。他們也早已預料到,隻要他們投降,圍繞這個問題的根本所在必將立刻開始追究。既然如此,為什麼……
領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把戶籍簿放在峽穀的水底,躲開戰鬥地帶,全員越過“死人之路”,穿過原生林,到達外麵,然後潛入大城市,失掉戶籍的人難道就找不到求生之路了嗎?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從建國以來經過漫長時期之後,難道就必須於此時此刻發表村莊=國家=小宇宙最後的解散宣言嗎?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選擇的卻是與此相悖的道路。按照選擇的這個方麵思考,妹妹,它使人感到,他們這種選擇是按照出現於他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指令行事的。峽穀和“在”的所有人們用一直持續下來的戶籍二重製的策略對待大日本帝國,並用它的軍隊證明它的存在,所以才打了五十天,即五十天戰爭。盡管在國家權力劃定的國境線之內,卻一再聲稱和大日本帝國無關係,如不殺掉它二分之一的人就不能足以使它毀滅的這個反國家的存在,就是這個村莊=國家=小宇宙。它為了向大日本帝國顯示它的存在,他們在夢中存在的破壞人的指揮之下進行了頑強的戰鬥。他們之所以投降,並不是因為沒有抵抗力,而是對於已經絕望的“無名大尉”那完全應該看作戰爭犯罪的戰術的運用者,站在原生林的一方對他表示抗議。作為投降儀式而舉行的戶籍簿的交接,倒成了表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真正存在的形式,充滿威嚴的一次示威。
由此而引起是戶籍裁判。如果站在“無名大尉”的立場來說,應該說,他是按照他自己的道理,進行了符合該人始終一貫的作戰指揮。五十天戰爭爆發當時,他完全陷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謀略之中,他作為業已喪失混成一連的團部第二次派遣隊的指揮者,和敵方指揮官縱橫周旋反複奮戰,終於使強敵屈服,他本人甘願承擔初戰不利的責任,於是這位“無名大尉”沒有給別人留下記憶而實現了自我消滅,不然,團部也無法向大元帥陛下負責。所謂五十天戰爭,是通過夢來指揮而實際並不存在的破壞人,和戰爭期間一直力求使自己化為烏有而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行事的“無名大尉”之間的戰爭,也是隻有象征性與實在性非常明顯的兩個指揮官之間的戰爭。妹妹,我認為五十天戰爭中,夢的指揮官和先化為烏有的指揮官手下,全是各有活著的肉體的人們從事戰鬥的,而他們的存在和兩個指揮官的意義比較起來反倒並不重要。
%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我以為隻要從這個戰爭的內在結構來看這個問題,倒覺得它是自然而然的事,隻存在於人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應有狀態和峽穀的“無名大尉”的應有狀態,這兩者之間,隨著這五十天戰爭的進展,可以看出明顯的類似關係。這種類似關係就像事物的表與裏,也就是兩者已經加上正與負的記號相對應的類似一般。也就是說,破壞人在人們的夢中出現傳達作戰指示,而“無名大尉”也是經常隻是在夢中考慮自己作戰結果如何。這個沉默寡言剛毅的職業軍人,從來不談他似睡非睡中一直作夢的事,他也不允許他的部下過問這種事,所以他作了什麼夢不過是他自己說出來的片斷而已。在這期間,“無名大尉”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大作其白日夢了,對他敬佩的部下官兵甚至懷著不安的心情把他叫醒。那還是五十天戰爭已經到了最終階段的時候,軍醫說:“啊,從進駐盆地那天起,連長就作白日夢了,當時我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進駐盆地的第一天,滿是經過長期水泡過痕跡的峽穀裏,一大早兵不血刃進駐峽穀的官兵們,等待設於小學教職員室的連部作戰會議的結果,雖是早晨,但天氣很熱,大家隻好站在操場上休息。峽穀到處都被黑泥弄得很髒,臭黑泥雖然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之下,但是看不出什麼時候才幹得了,連能夠坐下來歇一歇的地方也找不到。這樣,待命的士官和士兵們無不被厭煩和著急弄成鬆懈狀態,然而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一個可作補償而大可回味的條件。那就是再也不用擔心溯行而來的期間最使他們緊張的第二次洪水的危機,以及從森林茂密的樹叢中打來的黑槍,現在這種恐懼已經解消了。他們感到已經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作戰行動了。盡管士兵和士官們沒有忘記五天之前他們為戰友收屍,那膨脹的屍體發出的奇臭,殘留在自己滿是汙泥的身上,混成一連全軍覆滅的念頭仍然未消,但是他們希望軍官們馬上出現在臨時連部的門前,宣布說,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演習,下午就回團部。雖然這樣,帶著這一身臭泥回營,也想象不出有什麼值得愉快的。
但是,十二點整,麵帶緊張神色的軍官們走出連部,指示說,從今天算起,要在這峽穀駐紮十天,為了達到整頓治安的目的,要征用房屋,以應工作需要。然而不能分散到“在”沒有遭洪水浸泡的房屋,必須集中住在峽穀的民房才行。這樣,也就等於把征用的民房徹底打掃一遍,從被災狀況中恢複舊貌的純粹義務服務的行為。因為全連官兵一律住在狹窄的峽穀裏,所以凡是能夠修複的房屋都沾了士官和士兵們勞動的光。太平洋戰爭的時候,我仍然從我們當地的大人們身上看到對於軍隊小心應對的態度,我以為,大人們這種態度的根源就在於,五十天戰爭弄得臭泥汙染的自己的家宅,是被前來攻擊他們因作戰而死的官兵們的戰友給修複的,其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含義。
因為泥仍然是軟的,士官和士兵們像收拾連部一樣盡心竭力。清除淤泥倒沒費什麼大力氣,但是到了清洗房屋階段就難辦了,固然家家都有井,但無一例外地幹了,而且還比幹了更糟糕。因為不論哪口井,井壁上都牢牢地掛著一層臭黑泥。峽穀底部就有河,還有發源於森林而流經此處的澗河。但是不論哪條河的水都是又髒又黑的,就像從垃圾堆的汙水池打上來的水一個樣。盡管這樣,士兵們還是遠從河裏把水運來清洗房屋的泥,但是泥洗下去之後露出的牆麵和席鋪木板仍有奇臭,所以還得往下刮下幾層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