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信 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2 / 3)

在這種勞動過程中,連部立刻發覺保證足夠的飲用水決不是件簡單的事。沿著溯行而來的道路往下遊走,從幸未被黑水汙染的村莊把飲用水運上來,為此而派出了運水隊。禁止官兵們飲用水箱之外的水,實際上這個命令用不著,因為直到此刻為止,峽穀的水全都又臭又黑。唯獨他一個人堅信戰爭長期化的“無名大尉”,下令運水隊之外組建了兩個小隊,從當地尋找可供飲用的水源,每個小隊各派出一個小組,調查圍繞峽穀的兩座山的山腰靠峽穀這邊一側,登上原始林的最高處,調查從那裏流出的幾條山澗,是不是它的高處之水就是渾濁不清的。同時還要探索這水之所以渾濁的原因,如果經過一定的時間是否恢複到能夠飲用的程度,對此要作充分研究等等。兩個小隊出發之前,“無名大尉”把兩個小隊長叫到跟前,當麵訓示說,全麵戰爭即將開始,這個峽穀任何地方滲出來的水無不又黑又臭這一事態,和以前的大洪水一樣,以人力操作既然規模過大,而且它的反自然現象中,也許和峽穀的水庫化一樣,背後有敵人搞什麼活動。兩個小隊從和臭泥打交道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連長的訓示使他們十分高興地出發了。從連結兩個山腰的瓶頸稍低一些的地方,每遇到山溪與河的彙合點之處,就沿著陰涼的樹蔭朝山腰走去。沿著山溪溯行而上不是易事,兩個小隊卓有生氣奮勇向前,傍晚回峽穀的時候,一個小隊在通向原生林的地方發現了清澈的山溪。它是從湧水的泉眼流出來的細流,流過一陣之後,突然之間流出了又黑又渾的水。由此可見,如果利用盆地豐富的孟宗竹做成竹管,通上竹管專接清澈部分的水作為飲用水,是滿可以辦到的。那湧水之泉,妹妹,它就是流經原生林的山溪鑽到地下,從“死人之路”的下邊穿過,以泉水的形式湧出,盡人皆知,這就是在森林裏吃飯和破壞人喝水的地方那個泉。我們也曾經用自己的小手掌捧那泉水喝過呢……

已經是薄暮時分,五個士兵提石油桶登上山道,先到泉水處提五桶回來。發現可充飲料的泉水,使“無名大尉”的警戒心略有緩和,入夜之後的行動會招來危險的念頭擺脫掉了,或者說精神上對新鮮泉水的渴求,使他居然把對於部下在安全上的顧慮放到一邊去了。過了兩個鍾頭,每個士兵各提著兩桶清水回來了,但是除了刺刀之外的所有武裝全被奪走,而且回來的是四個人。據他們報告說,他們被五十多名民間武裝集團包圍,在泉旁邊的一棵巨大的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了,其餘四人隻解除武裝之後放回。在一棵樹皮斑斑剝落多年的巨樹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這一事實本身最明顯不過地說明了這不過是敵軍的通知,“無名大尉”認為,這樣處死士兵,是對他們行軍途中從樹上擊落一個猴子一般的人的報複。而且不僅“無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識到,這就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五十天戰爭成了實實在在的戰爭了。

妹妹,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中,我聽他講峽穀的五十天戰爭最初的攻防戰時,我把吊死在春榆那棵大樹上的士兵,當作開槍打死“不下樹的人”那個士兵了,所以對這個人毫不同情。本來,我們這些孩子們登上“死人之路”,喝那冰涼的泉水時,感到那水有些麻舌尖,喉嚨和胃部體會到那種令人有些發怵的味道,同時悄悄地瞥了一下春榆樹皮粗糙的樹幹。據說讓被處死的士兵把鞋脫掉,他的腳尖幾乎夠得著地麵的高處被吊死的,掛在一根橫生的樹枝上,我看到一個毛色蒼老的鬆鼠從那樹枝上橫穿了過去,所以我不能不抬頭看看它。那裏仿佛有“不下樹的人”的精靈,從透過少許陽光的綠色濃蔭中往下瞧著……

對於這次戰鬥,我深為擔心的是那四個士兵的命運,他們的生命未被奪去,但是包括手榴彈和六十發子彈在內的所有武器全被奪走,隻讓他們各提兩桶水回來的四個士兵。我從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以及其他教育中,還有上小學時的軍國主義教育中知道,武器被奪走的這四個可憐的士兵是要被槍決的。

父親=神官教給我的傳承中,這四個士兵的命運究意如何根本沒提。據說,我們當地的巡邏隊從五個人之中選出級別最高的作為對慘殺“不下樹的人”的報複,給其餘四人以警告。他們說:“這是峽穀能夠汲取的唯一的‘活命水’,這個湧水之泉,在盆地駐軍的勢力之下,假如我們願意,我們能夠往泉水裏麵放毒,因為我們很清楚什麼草能製造毒液。然而我們卻不這麼辦,之所以把一個‘活命水’之泉完好如初地保留下來,是因為我們憎恨大日本帝國軍隊,但是並不認為歸它所屬的每一個士兵都是不可饒恕的。不過要提醒你們,這次戰爭中,你們的軍隊如有違反國際倫理的犯罪行為,我們將毫不留情。”

經過這次警告而放回的四名士兵打好了水,小心翼翼地提著,因為天黑下來了山路很暗,便一點點地蹭著走下山路。但是半路上他們卻停下來,把水桶放在平坦的地方,兩個人一組,找來木棍互毆,各把對方打出傷來,然後和和睦睦地走下山去。他們這麼幹,是為了向上級報告,說他們受到當地武裝集團的突然襲擊,並非毫無抵抗的被捕,而是奮力抵抗堅決戰鬥了,結果是士官被殺,他們四個人的武器被搶走。況且這四個士兵又把事態大大誇張了一番。特別強調襲擊他們的暴徒足有五十多人,全是軍隊士兵從未見過的超現代化武器,還說,那似乎是森林裏邊的兵工廠生產的。實際上關於這兵工廠的情報,是巡邏隊有一次抓住了一個士兵然而立刻就把他放了,巡邏隊長出於心理戰的目的故意授給他的,結果是巡邏隊長的意圖並沒有落空,它給了“無名大尉”和他的作戰本部的五名少尉以很大的衝擊。對他們來說,重要的首先不是處罰這個士兵,而是致力於加強戰力和重新研究警戒體製。

森林裏邊有兵工廠,那裏生產出士兵們從未見過的超現代化武器,這種情報純屬子虛烏有之事。妹妹,你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破壞人夢中指令確實完成了很多事,其成果之一便是實際存在的兵工廠。原本它的規模並不大,而且隻是把現成的機械分解之後再加以編排,再作新的組合,於是構成了和原本的機械大不相同的機械,用它製作出武器,也就是所謂的改裝工廠。然而它確實是極具獨特性的工廠。那作為大日本帝國軍人陷於最不光彩境遇的四個士兵,他們報告提到的從來沒見過的武器,至少從外表來說是一語中的了。那些東西本來不是武器,或者說僅僅是玩具武器,是經過森林工廠改造過的,既然如此,它也的確是世界上任何國家的軍需工業從來沒有先例的新型武器。用一些機械、玩具之類的部件重新組裝而成的武器,它原本是機械玩具類,是軍國主義壯大化的形勢下,國際上對大日本帝國提高警惕之中,以民間貿易的形式輸入這一事實本身可作旁證的機器。除了德國製造的玩具武器之外,就是從國外、國內搜羅來的舊的金屬工具。

所以,這些東西堆積如山的兵工廠,簡直就像國際性廢品回收業的工作現場。但是這個工廠的核心還是用黃金解禁之後作美元投機生意獲得的利潤進口的大型工作母機。妹妹,這種工作母機在太平洋戰爭期間給我以強烈印象的就是把車床往一起組合的事。五十天戰爭的兵工廠有一位匹馬單槍奮鬥不已的傳說中的技師,以及我們孩子們中間風傳有個宇宙人就叫“車床”,而且這兩個人實際上是同一個人。我在接受父親=神官斯巴達教育中,也就是五十天戰爭走下坡路的時候,他大聲地問我:“你看見這個機械了嗎?那個‘車床’就放在堂屋裏嗎?”他那鷹鼻子湊到我的跟前,眼窩挺深的眼睛瞪著我。然後這位父親=神官似笑非笑神情沮喪地說:“教給你這樣的孩子究意還有什麼用呢?!”

五十天戰爭中的兵工廠核心力量的工作母機,敗戰之後不可能還在峽穀裏發揮它的作用。注定要被大日本帝國軍隊徹底破壞。從那以後過了十年,外來人“車床”被峽穀的老住戶招贅為婿的時候,他帶來的那台和以前兵工廠那台簡直沒法比,可以說不過是個小車床而已。盡管如此,他那“車床”綽號的來由足見車床本身的重要性,等到把峽穀裏最有來頭的大房屋地基壓得下沉的時候,老人們之所以默認他的存在,也是因為對於五十天戰爭期間曾發揮過威力的工作母機十分懷念的緣故。父親=神官雖然沮喪但依然笑在臉上,大概也是因為同一理由吧?

森林中的兵工廠在能力很強的技師統率之下,從孩子到中年婦女,無不懷著很大的興趣興致勃勃地參加並開始運作了。首先是改造德國製玩具步槍和手槍,按改造項目選出小組。然後由各小組提出意見,說明改造玩具的哪一部分就能成為可供使用的真正武器,把這意見同坐在工作母機旁邊圓木凳上技師商量。技師以專家的知識經驗進行研究,提出具體意見。至於具體操作,那就要求該小組的全體成員對於成品多多懷疑和耐心,細致工作,不憚繁瑣。在這之前,好像用德國造的玩具搞遊戲一樣,坐在廢品店清理場似的器材堆旁,挑選可供改造玩具用的部件。這個階段,孩子們往往比大人幹得還出色。不過,如果部件選得不好,使用時會給士兵造成生命危險。這樣運作方式,使孩子和婦女都能參加的兵工廠,天天出成果,使我們的武器庫日漸充實。巡邏隊抓住前來取水的五名大日本帝國士兵,處死一名士官,解除四名士兵的武裝之後,他們回到峽穀向連部報告時說的沒錯,該巡邏隊的裝備,確實是那些士兵們沒有看見過的武器。威力如何姑且不論,從外觀上看,說它是超現代武器,並不是過分的誇張。

說起武器的威力,森林兵工廠加工改造的捕野獸的夾子卻是另一種類型的武器,這種夾子,對於創造五十天戰爭中兩軍武力的平衡,確實發揮了重大作用。雖然名稱叫夾子,但它和一般常見的捕野獸的夾子卻大不一樣。它精巧強而有力,是從歐洲大量進口的狩獵用的,經過技師精心改造,用工作母機加工,製造成對付人的武器。妹妹,改造過的這種東西是殘酷的,然而改造得很合理。獵捕野獸,必須保存它的下肢,然而攻擊人的卻不必考慮這些,那夾子的刃磨得異常鋒利,人若踩上它,雙腳立刻被切斷。這種可怕的也非常危險的家夥,對於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偵察隊悄悄進入森林,急於想發現潛伏者的初期戰鬥,收效最大。峽穀和“在”的人們知道,外來者們越過“死人之路”將選擇哪條通路,下夾子毫不麻煩。再者,從“死人之路”到峽穀那一麵斜坡上的夾子都發揮了巨大的威懾力。得到被解除武裝的四名士兵報告的那天晚上,軍隊方麵為了奪回武器和被吊死的士官的屍體,曾派出三十名官兵去了泉水處。這次行動,他們被夾子弄得慘透了,從此以後,“無名大尉”放棄了夜間作戰行動的打算。因此,五十天戰爭期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到夜間不僅控製森林,也能控製峽穀。所謂控製峽穀,就是到了夜間,村莊=國家=小宇宙雖然沒有派遊擊隊攻擊他們的連部,但是卻把他們的官兵們逼在那髒而又髒的民宅裏不敢出門。隻是由於我們當地軍隊自我控製,概不夜間襲擊,決不把大日本帝國軍隊逼到絕路上去,由於這種事態已經表示得明明白白,所以“無名大尉”那敏感的靈魂已經牢牢銘記,這場戰爭確確實實地在盆地人的優勢之下進行著。

包括允許大日本帝國軍隊使用不放毒的飲用水在內,總而言之,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戰鬥風格,就倫理品位來說是很高的。不過有時也和這種方向稍有矛盾。遊擊隊有時為了逗樂而耍個花招騙他們一下。最典型的就是傳承上所說的“狼作戰”。用狼作戰的構想是由此而來的:峽穀的一位好奇的人從京城買來一條朝鮮狼,飼養好久了。這頭朝鮮狼在五十天戰爭期間已經衰老,骨瘦如柴,它本來是關在木頭籠子裏的,這麼辦是為了防止狗欺負它。盡管如此,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還把它帶到森林的帳篷裏,沒有喂它就把它留在士兵宿舍的農家廚房後邊了。第二天早晨出去找剩飯,軍隊的士兵們把它當作峽穀裏第一次看見的狗,窮追不舍,終於把它累死。軍醫檢驗死屍證明,說它是狼。因此,“無名大尉”發出新的訓令,說一直認為狼和野狗類在日本已經絕滅的說法不正確,現在既然在四國山脈的森林裏發現一頭野生的狼,則過去的說法必須推翻,等等。因此,絕對禁止夜間作戰。

但是孩子們之間通行的傳承中,這個“野狗戰術”還有另一種版本。內容是:我們稱為野狗的家夥,是野生化了的成群的狗。這個傳承說,從朝鮮買到而飼養起來的狼,是破壞人對付五十天戰爭的作戰計劃的一環,但是這頭朝鮮狼是作種用的,一直和峽穀的狗交配。由此而生的雜交種在“洞穴”周圍野生化了。而這些野狗群對於侵入盆地人生活圈與它們自己的生活圈交界之處的外敵——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它們一直朝森林外緣邊退卻邊注視著他們的行動。它們的攻擊意識的代表者,現在已經衰老,全體野狗之父的朝鮮狼曾經襲擊了軍隊的士兵宿舍。野狗之父死了,但是由此也就開始了野狗群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的戰爭……這樣,孩子們傳承的野狗作戰中還談到下捕獵夾子的事。說那些野狗能聞得出夾子上有它們討厭的人的氣味。下這種夾子一點也不費事。還說那夾子不是曆來的咬得嚴絲合縫的刀刃,而是鍘刀似的半月形一下子就能切斷腳脖的。朝鮮狼後代已經野生化了的這些野狗,加上在樹上或樹幹後麵藏身,專等著打冷槍的“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遊擊隊員們,全是躲在暗處,即使“無名大尉”不下達禁止夜間作戰的命令,他的士兵敢來麼……

“無名大尉”的連占領峽穀的第一天後半夜,修理沿河道路的電線與電話的電纜而溯行的工兵小隊,到達連部。他們一到,就意味著峽穀通了電,電話也恢複了。小學校的連部裏燈火通明,給被捕獸夾子弄傷的傷兵治傷也就方便多了。在黑暗中曾感十分緊張的士兵們看到電燈的光亮,一片歡聲,引起峽穀原生林殷殷的回響。電和電話的開通,也可以說對此地“橫行”已久的原住民們的控製已是確定無疑的了。軍官們對於違反軍規的這件事也就不再追究下去。

“無名大尉”給團部掛了電話,但是他從緊貼耳朵的聽筒聽到的第一句是勸告他們的話:“你們發動了無益的戰爭!不要管我們的事,明天早晨離開峽穀!”那是一位老謀深算剛毅果斷的老人語聲。“無名大尉”把這看作毫無教養而且發了瘋的老人幹的事,然而他卻忘不了那是一個卓越的指揮官留給他的印象。就這樣,電話被對方掛斷了。“無名大尉”問工兵排的士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他責問他們的工夫電燈又滅了。隨後是一聲大爆炸,電纜等等設施等等全被炸斷,對於進駐峽穀的所有大日本帝國軍人發出了普遍的通知。

通過電話表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意誌,隨後是給以炸毀,炸毀工程是森林裏的兵工廠的技師在對方的工兵排過去之後,立刻用非法的通話裝置和爆破裝置進行的。因此,雖然實際上對“無名大尉”的通告是老人們之中的一位說的,但是我們這些孩子們寧願相信,在人們夢中出現的五十天戰爭的指揮者破壞人唯一的一次借助於電話直接發了話。父親=神官說,這個電話也許是“無名大尉”睜著眼睛作的夢。既然如此,破壞人很早就進入敵軍司令官的夢境了。妹妹,村莊=國家=小宇宙投降之後,“無名大尉”親自主持戶籍裁判,逐個試聽老人們的語聲,最後他斷定,這些老朽之中沒有電話中跟他說話的那個人。他氣得發抖,絕望中他猜測,五十天戰爭的領導人已經穿過原生林,逃往遠方城市,隻是投降的人們不說出來而已……

進駐峽穀的第二天早晨,“無名大尉”不顧快到天亮時往往多事這個時刻,早早地就起來了,他帶領五名軍官和士官,在士兵們警衛之下,登上伸出峽穀山巔頂端的峭壁上。這個行為象征的意義在於和傳承中破壞人同樣行為作對比,因為他巨人化之後每天早晨在這裏俯瞰盆地,察看是否有外敵入侵。“無名大尉”認為,這個峭壁在地形學上具有把掌握盆地最高權力的人吸引到這裏來的效用。

“無名大尉”站在這大白楊樹前麵足有十鋪席大小的峭壁平台的青苔上,他首先俯視著這深深的峽穀,特別注意了瓶頸處的地形。他在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決定,把這個使盆地成了口袋的瓶頸破壞掉的計劃,大概就是這天早晨視察這裏而想出來的。緊接著他仰起下巴頦似乎吸一吸高處的空氣似地望了望圍著峽穀的原生林,望了一圈就把它的全景收在腦子裏了。他那小步轉動身子,就像生氣的小孩子頓足一樣。但是,妹妹,“無名大尉”隻原地踏腳卻沉默不語,可能是對於湧上心頭的感懷出於一個名副其實的職業軍人自我控製吧?夏季的晨曦,使原生林的常綠樹富有旺盛的精氣,落葉喬木那巨大的樹幹和它的小小的葉子似乎有些不相稱,但是每片葉子卻綠得閃閃發光,站在峭壁上好像還得仰著看的那些森林,一眼望去,眼前的一層後麵還有許多層,重疊起伏,迤邐綿延不絕地伸向遠方,極目無垠。他此刻浮想聯翩,覺得在這原生林的大海中央開墾出一片盆地,在此建起人們聚居的村落,實在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妹妹,從我們這些人來說,正是有了這樣一塊土地,所以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才能在這裏建起新天地,進一步說,正是因為有了破壞人才有可能建設起村莊=國家=小宇宙。

在這縱目遠眺無際無涯的原生林裏,峽穀和“在”的人們還飼養家畜,甚至養了狗。居然敢於興風作浪,建起巨大堤堰,不惜把峽穀沉進水底,出人意料地大搞自我破壞性的放水作戰,使軍方的一個連慘遭滅頂,幹出如此叛逆勾當。原生林一望無際,據說這裏麵有生產超現代武器的兵工廠,但是眼前卻是一片寧靜,根本感覺不到什麼地方有人。半夜裏工兵們來峽穀報告,說是發現大山深處有個地方起火。妹妹,那火實際上是為“不下樹的人”舉行火葬,藏在森林裏的反叛者的人影在晨光熹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無名大尉”他們的任務是必須把男女老少從這廣大而深邃的森林裏一個不剩地弄出來,以便重新調查戶籍,而且這任務非完成不可。

就“無名大尉”個人來說,他很想對森林大聲地向他們喊:喂!出來!藏起來的人們!趕快出來!幹嘛幹這種沒任何好處的事?!但是,看來這位“無名大尉”並沒有了解從老人到孩子,男男女女,從家畜到狗一概躲進森林而堅決抵抗的意圖。總之,帶領一個連進駐峽穀的“無名大尉”,看起來似乎一鼓作氣攻進來的,但實際上始終是打被動的仗。陸軍士官學校同學、而且畢業以來一直是好朋友的同學所指揮的混成一連,戰端甫啟就全軍覆沒。後來他的部下一名士官被殺,四個士兵被繳了械。派出去討伐遊擊隊的士兵們,沒等碰上敵人就被對方下的捕獸夾子弄得心驚膽顫,多人負傷,其中被夾斷腳而成殘廢兵員的重傷者達五人之多。隻有一方受損失的他這個連還不能不繼續打下去。“無名大尉”率領的這個連雖然對手是老百姓,然而卻是不折不扣的戰爭,而且對於他們來說卻是永遠挨打的戰爭。

同樣的情況總是重複,原因是“無名大尉”對於他的對手造反者們究竟為什麼抵抗這個至關重要問題仍然處於五裏霧中。峽穀和“在”的人企圖隻負擔納稅和服兵役各二分之一的義務,所以從改正地稅①以來,在戶籍登記上采用了雙重製的欺騙手段。兩個人共有一個戶籍,這種幼稚的辦法,盆地的人們多年來就按這規矩行事,直到現在才被發覺。為了發揚大日本帝國國威,普降皇恩,特別是在這非常時刻,這種叛逆行為必須糾正。於是軍隊就帶著這種使命以維持治安的名義而來,但是他們沒有料到一開始就受到全麵戰爭一般的抵抗。首先是派一連進村,對頑民威懾,讓他們牢牢記住,對戶籍登記消極怠工式的態度是反國家的行為。隨後是縣政府派主管官員前來檢查戶籍登記並指導重新登記事宜。而且連此地的警察也要當主要責任者予以追究。大致的程序就是這樣。但是在實際進行的過程中,峽穀的分駐所警察是不用說的,即使學校教員、僧侶、神官等人,也要求他們發揮居間調停的作用。然而最早前來的混成一連,被盆地人製造的洪水消滅幹淨。緊接著開來的第二個連一進入峽穀,村民們立即鑽進原生林,毫不掩飾地表明了抗戰意識。以前希望發揮調停作用的人們現在處於什麼狀態呢?如果不可能希望他們起居間調停作用,那麼,皇軍也許就得和藏在原生林裏,又用捕獸夾子、野狗,又用超現代武器武裝的遊擊隊長期戰鬥,然後把他們消滅。但是開頭將采用什麼戰術?“無名大尉”這樣考慮下去,結果仍然是無計可施,所以,他在那十鋪席寬的峭壁頂上頓足,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①對水田、旱田、宅地、山林征的稅。明治6年(1873)改正。1950年廢止,並入“固定資產稅”中——譯注。

妹妹,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和自稱“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盆地全體叛亂軍之間理當居間調停的人們,在這個時間正在幹什麼哪?他們之所以被軍隊定為調停人,原因是盡管他們居住在峽穀和“在”,但他們不是真正的當地人,所謂外地人而已。峽穀寺廟的住持,早在龜開銘助起義時代就是頗有名氣的人物,很久以前就住在盆地,戶籍登記雙重製的弄虛作假,他也參與其事,當然屬於村莊=國家=小宇宙一邊的人,他站在宗教人員的立場上,在五十天戰爭期間,采取中間立場態度,安慰死者亡靈,又當醫生和牙醫,積極從事紅十字醫療活動。分駐所的警察,從破壞人最初向老人們預告五十天戰爭那時候起,就一個人躲了起來,再沒有露過麵。他也從破壞人那裏得到過夢中指示,然而他潛逃了,據說他已被老人們處死。所以,軍隊方麵希望當調停人,而且和盆地方麵視為“敵性村民”相對應的人物,漸漸趨於明確的就是擔負特殊責任的人們,也就是以包括父親=神官在內的教師們之中非本地出身的人們為主了。被看作“敵性村民”們,在五十天戰爭期間,全都關進在森林裏可以移動的強製收容所裏。然而並不是把他們集中在一個強製收容所而和我們當地的人們隔離。非敵性村民們用的是德國造的供青少年徒步旅行用的帳篷,各戶至少買了一個,把這種帳篷搭在原生林的巨樹之下,在這些帳篷之間讓“敵性村民”搭上帳篷住在裏麵。

我們當地人的野營生活是這樣安排的,除了一個地方,即因為工作母機的關係不得不有一個固定建築物的兵工廠之外,按照監視峽穀裏的軍隊動靜的巡邏隊指示,野營的帳篷群常常在原生林裏移動。一家人發給一頂或者兩頂帳篷,戰局連續安定的時候,孩子們各回各家的帳篷,享受戰時下一家團圓的樂趣。平常日子孩子們全都集中到學校的野營點。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野營地離峽穀和“在”較遠,在原生林外緣的邊緣附近。學校野營還要把負傷者和病人,其中特別是原生林的野戰醫院棘手的病人,轉移到鄰縣醫院去,還要把糧食、醫藥運進來,一句話,運出與運進的基地管理此事。後來,該“無名大尉”對於這種事態以漠然的態度對待,盡管接到偵察人員的有關報告,但並沒有要求團部派兵從鄰縣那一邊進來對此采取軍事行動。原因是原定限製在深山盆地的戰爭如果把戰線擴大,那就不能不擔心這戰爭將廣為世人所知。其次,“無名大尉”堅持軍事上的克己主義,決不讓孩子也卷進現實戰鬥中去。有人說,這是“無名大尉”的極好選擇,因為他借助於倫理性的發揮,以免夜間的另一場戰爭,也就是夢中同破壞人的戰鬥處於下風。

為了強化戰線後方,壯年夫婦一律把孩子送到學校營地,這就是,每一帳篷隻有一對壯年夫婦。這樣就組成了構成遊擊隊的青年帳篷,專搞給養的姑娘們的帳篷,以及老年們的作戰部的帳篷,從而組成森林帳篷的整體。戰爭開始時,“無名大尉”很少往原生林裏派兵,所以我們這方麵也就沒有必要常常移動營地。但是營地卻具備了按對方的舉動很快改變地點的機動性。

“敵性村民”們之中,小學教師們都和孩子們過集體生活。他們要受當地出身的同事們的監視之中,生活在位於能夠很好地照顧好學生們營地位置的教師帳篷裏,從事同平時毫無區別的教育活動。假如“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有團結起來從教師營地逃跑的意圖,在人數上極少的我們當地出身的教師們確實沒有足以製止的實力。不錯,隻要他們沒有武器,雖然是外地人,在孩子們目力所及之處把自己的同事槍殺,這肯定是辦不到的。外地人教師們在原生林的深處怎麼往外逃?且不說地理知識的問題,主要的是他們沒有徒步走出森林的經驗。話雖如此,但是以這個作為“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沒有集體圖謀逃跑的理由,卻是沒有說服力的。他們如果想跑,與其往森林深處跑,莫如跑下山坡奔峽穀跑,那樣,他們將受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保護。從給孩子們設置的營地到“死人之路”,這中間地帶平常有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放哨,而且森林外緣還有捕獸夾子和野狗的威脅。

我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妹妹,我推測,外來人教師們沒有從學校營地逃跑,就有了積極理由了。我們當地的老人們沒有要求他們為村莊=國家=小宇宙而戰。他們也沒有主動地提出這種要求,不過,對於把一個山村的全部村民都看作敵人,派一個連的官兵圍剿他們,對於這樣的國家,難道就引不起他們的懷疑嗎?有了這種懷疑,但並不用言語、行動表示反大日本帝國的想法,在原生林中的學校營地仍舊幹自己的工作的同時,難道就沒有下決心表示抗議嗎?至於峽穀和“在”出身的同事們,他們根本不考慮自己將來的命運加何,首要的是不要讓外來教師被當作背叛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對敵協力者而受到追究,所以采取了表麵上監視他們,強製他們從事教育工作的形式吧?

我這樣推測的根據是,他們雖然是外來人,但是在這五十天戰爭期間,始終站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邊,簡直是非常狂熱的男子漢式的人們。他們之中的一位教高等科的學生,學生雖然不多,然而隻有他一個人教,可是他卻沒有個正規的教員資格,他已經四十開外,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教高等科全體學生的農業和簿記,其他課程就不管了。然而他教的農業課和當地現行的農業實際情況有相當大的距離。他說,現在自己幹的農事,跟自己的爹媽學最好。他和學生的父兄們組織為改良品種或改善灌溉設施的研究會。實驗用的小塊農田裏培育各種各樣的新品種,供學生的父兄們參考,但是這裏的一切卻不許學生們參與。他除了講授歐洲的牧牛技術、果樹栽培技術之外,傳授了與本地有關的唯一的一項技術便是:從幕府末年到明治維新,使我們這塊土地富裕繁榮的關於木蠟的獨特製法,以及它在產業化過程中全體居民的協作體製。本來,這個時期的木蠟產業已經處於衰微狀態。這時,他給學生們講授乳酪製法和蘋果栽培法的同時,還講授了曆來被視為與農民生涯無緣的一門學問:把蠟滴在水裏漂白的技術、大批生產的方式方法、確立輸出體係的過程等等學問。

學生們對於他講的這些課覺得有些滑稽,也覺得老師可能是閑得無聊,覺得這位代用教員特別呆板,然而就是這位老師,五十天戰爭一開始,對於在峽穀築堤,以洪水製敵的戰術表現出狂熱的興趣。從建設堤堰階段開始就激情滿懷,到了向原生林裏疏散和青壯年遊擊隊化階段,他簡直成了盲目的戰爭支持者。據說,他曾經大為感歎地說過:“真沒想到能夠幹得這麼出色!”他上課時有一個不大受歡迎的毛病就是口吃,因為聽他的課非常吃力,即使如此,他仍然東跑西顛地對老人們遊說,說他為了打勝這場戰爭,隻要力所能及的,不論什麼小小的活計他都願意承擔下來。但是考慮到這位年逾不惑的代用教員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的命運,我們當地的人們不僅不讓他參加戰鬥行動,連戰鬥行動的準備工作也不讓他參加。這時,這位代用教員說:“真沒想到能夠幹得這麼出色!”此後他便思考他沾沾自喜的計劃,並且付諸實施。這位代用教員給高等科學生準備的將來課程講授的教科書是《萬國商業通信文提要》。並且以此作為參考,他按中國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的商業通信文的文體,給住在應用該國語言的地區的被壓迫民族,發了敘說五十天戰爭的意義,希望今後大家團結起來共同鬥爭的通信文。

峽穀和“在”的老人們,也就是現在原生林裏的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將軍們,如以上屢屢提到,曾經關心他們戰後的命運,不僅不讓他參加五十天戰爭,而且極力避免和他們直接說話。於是“敵性村民”中傾吐苦情一類的東西,就由父親=神官作為聯係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後再把將軍們的答複帶給他們。對於五十天戰爭積極提案的、代用教員的通信文計劃,也是由父親=神官傳達給老人們的,父親=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語言翻譯過來而說服代用教員的。這件事是父親=神官在講授斯巴達式神話與曆史課程時直接對我說的。父親=神官首先對代用教員的構想給以高度評價。說它不是美國獨立宣言那樣的文體,態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夾雜著個人感情,談實際問題時沒有遺漏之處,總之,以商業通信文教科書文章的形式寫了這樣的信。以這種形式呼籲世界上被壓迫民族團結起來而寄發出去,這想法的確高超,值得稱讚。特別是致中國的信,真想麵交不久必須同大日本帝國軍隊開始全麵戰爭的共產黨軍隊。致美國的信,想交給印第安大酋長們。據說,他們之中有人多年來就抱有這種想法:和亞洲的黃色人種聯合起來,推翻白人統治。合乎他們構想的黃色人種,隻要與這個國家有關,那就決不是大日本帝國臣民,而且是躲進我們這塊土地上的原生林裏“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我們。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大日本帝國臣民並不把印第安看作陛下的赤子。——父親=神官就是這麼談了在森林和峽穀之間開始的戰爭意義,他對代用教員說:希望團結起來的信寄到外國去,本質上是正確的。但是這裏有另外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那就是戰後的課題。使人們經曆了巨大而殘酷的戰爭,最後將是我們這一方敗北吧?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在確確實實打敗之前,他們依舊是精神百倍地幹到底的氣概。一旦打敗,這裏的共同體肯定趨向衰微,但是土地和人決不會喪失。失敗,不過是此地獨特曆史一環的一件事而已。所以,現在這盆地上的人,不論是我還是你這樣的外來人,對於凡是這片土地養育的人們來說,這裏的曆史原則,也就是說,關於這裏的獨立共同體一直對外嚴守秘密的原則,在現在這個階段徹底放棄,把這公開信寄到全世界去,這算怎麼回事呢?這事從長遠的眼光來看,這不是把本地的曆史原則弄得亂七八糟的舉措嗎?

本來,父親=神官也在以木蠟產量最盛時期為中心內容進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員對他尊以為師,在交換研究成果過程中,多多少少地也了解到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獨特性。所以他聽了父親=神官就他以商業通信文的形式而內容卻是談戰爭的這封信的構想所作的評價,立刻表示接受。這就是說,父親=神官在五十天戰爭期間還作了這類工作。

我想,父親=神官在不出頭露麵的地方,對老人們完成作戰方麵一定給予了巨大幫助。從父親=神官的角度看來,在他為之獻出一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的研究上,現在正處於顯露出尖銳問題的現代史局麵,所以怎麼能夠不為此奮然而起呢?然而父親=神官也和老人們一樣,已經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敗局,為了戰敗之後也不被逐出峽穀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麵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敵性村民”這個地位。

屬於偏僻地帶的我們當地小學校,不論什麼時代總有那麼一群乖僻的老師,五十天戰爭時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體育教師。妹妹,這人就是我們大哥的同學,就是他們的畢業紀念照片上那個高顴骨,紅紅的一張小臉的漢子,他似乎總為他師範學校長跑選手參加過全運會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團的馬拉鬆大會時,一出場就出了笑話,他以身穿師範學校運動服的姿態出現,大概是表現他那標準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麵,但是還沒有跑出峽穀就因為肚子疼棄權了。他一肚子委曲似地說:“四六不懂的家夥簡直是瞎跑!”可是說話之間就被頭上紮著擰起來的布手巾、光著兩隻腳板的小夥子們遠遠地拋在後麵了。

即使這樣依舊我行我素的這位體育教師在青年團裏組織了特別行動隊,甚至用半新不舊的校服改做製服。據說他把幹農活幹到太陽落山的隊員召集到夜間的學校操場上去,練習列隊行進。當然,特別行動隊員們並不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訓練。按照破壞人夢中指示而開始的盆地總動員修建堤堰的時候,這位體育教師像局外人一樣概不參加,似乎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到了全體人員必須退到原生林裏的階段,他還像個孩子一樣叨叨咕咕地抗議:“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幹什麼呀?!”被他們特別行動隊的人給帶走。希望這位體育教師和其他教師一起,在森林的學校營地上課。但是,當他知道必須躲著進駐於峽穀的大日本帝國軍隊是為了疏散的時候,這位體育教師根本不想為了理解新的情況而發揮一下想象力,火冒三丈地反複說:“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幹什麼!根本沒有把孩子們的教育放在心上。”人們擔心體育教師很可能逃出營地投奔大日本帝國軍隊去,所以還得派兩個年輕人經常監視著他,給作戰時期帶來人力的浪費。

五十天戰爭的開始階段,體育教師的事態還不嚴重。傳遞戰爭進行情況的消息已被隔斷的體育教師,對於現在對他所采取的措施,他都理解為軍隊根據什麼理由進行強製搜查,峽穀和“在”的人全體逃避。但是有一天體育教師看到換班監視他的青年拿著一支帶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槍,他再三打聽這支槍的來處,被追問的青年不得不談一番他的戰功,最後他說:“被打敗的敵人的武器,戰勝者有選擇他的武器的權利,這是老人們這麼決定的!”這位體育教師一聽氣得發抖,那小小的麵孔憋得通紅,喊了一聲:“簡直是胡來!”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當天晚上企圖逃走的體育教師竟然把看守他的兩個青年打傷。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再也不能對這個“敵性村民”不加以處理了。把體育教師拘押起來之後,老人們開會商量。向體育教師傳達軍事裁判判決的,妹妹,也是父親=神官。到營倉帳篷來見體育教師的父親=神官對他說,釋放他的道路有兩條。一是他決心當一名中立的教師,在學校營地好好工作;二是去占領峽穀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那裏投降。體育教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一兩天之後,在越過“死人之路”的地點釋放了他。但是,此刻戰爭已經開始,體育教師怎麼能夠證明他直到現在一直未曾參加反對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敵對勢力那一邊?父親=神官給他出的主意是讓他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報告說,他把被搶走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弄到手之後跑出來的。那步槍,老人們作為給體育教師的餞別禮品送給了他。

釋放體育教師的那天快天亮的時候,盆地的遊擊隊襲擊過保衛用竹管接水的給水裝置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體育教師和搞特別訓練時身穿半新製服的青年們來到這裏。體育教師也穿著同樣的製服,但佩戴著指揮官的肩章,舉著原本屬於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從原生林邊緣但從峽穀卻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奮不顧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裏的士兵朝他一齊開火,中彈而亡。

“無名大尉”最初的積極作戰行動是越過“死人之路”,覆蓋峽穀全區域的搜山式進攻。這時,森林裏作戰本部的老人們是這樣迎擊的:當天一大早,監視峽穀的巡邏隊看到從營裏走出來的大日本帝國官兵們那些動作和氣氛,就預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戰即將開始。作戰本部的老人們通過組織得很好的聯係網向原生林裏帳篷群落發出指示:作好轉移的準備。搜山式的進攻開始的時候,也就是拉開一定距離的一列橫隊登上斜坡的時候,避開他們前進方向,扛著帳篷以及家財用具的女人和孩子們,以及大多數戰鬥成員已經開始轉移了。

隨後是三人一組的遊擊隊,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前進的方向的正麵等待他們。遊擊隊是由我們當地富有搜山經驗的消防隊員組成的。比如:暴力犯從下遊的村莊潛入這邊的山裏時,在分駐所警察指揮之下,隻好出動,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蹤了,他們無不聞風而動,認真搜山。說到孩子們失蹤,我們當地是受破壞人神話般的影響所致。妹妹,你小時候獨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婦女們就說你那是破壞人影響之下的失蹤。至於我自己鑽進深山瞎折騰,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裏搜山而飽有經驗的老手組成的遊擊隊,三個人為一班,他們自稱右翼少士、中堅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兩米半的距成橫向一列。他們搜山時最感辛苦也最難處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擊。軍隊搜山的攻擊戰列是每隔五米一個人往上走。那一列橫隊的間隔不停地出現變形,一個兵有時就被他兩側的兵看不見,從而出現盲點。倒木、岩石、大塊窪地造成的這些難以處理的地點,就是伏擊的必須特別注意之處。搜出的橫隊走過這些難點,這個單個兵就成了孤立的人。從正麵狙擊的中堅少士一槍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隻要單發或雙發獵槍就足夠了。中堅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列橫隊看到一個兵被擊中,左右兩側的兵便跑上前來,於是右翼少士打右邊的那個,左翼少士打左邊的那個,砰砰兩槍,全部消滅。結果是搜山的隊列出現二十米寬的凹陷之處。雖有來自兩側的呼叫,但是無法聯係得上。乘此混亂機會,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後麵去。妹妹,遊擊隊的這種戰術,除了一班之外,其餘各班各殲敵三人。

搜山式的進攻隊列就這樣被分割寸斷,但是“無名大尉”仍然沒有下令恢複戰陣方策。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習總結的經驗,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橫隊上山。如果遊擊隊不是適可而止,仍然繼續活動下去,原生林裏可能陷於更大的驚恐狀態,官兵將遭到更大的慘敗,以至於蒼惶逃散。如果出現這種情況,給予“無名大尉”心理上的打擊將是更大的。而且連長作為指揮官還要出席軍法會議,官兵們對於搜山式作戰方法帶來的混亂必須作出裁決。但是,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對於製定作戰方案與實行如此方案的領導層,就不能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

我們本地遊擊隊的第一班出了事故性的差錯,一個隊員身負重傷而成了俘虜。如果不出事故,“無名大尉”這次作戰行動,評價為全麵慘敗是絕對不會錯的。好不容易開始活動起來的戰局,因為這搜山式的作戰行動而再呈膠著狀態。

我們一名重傷員被俘,好歹算給這位“無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戰全麵失敗爭回一點麵子而告結束。本來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斃敵三名的我方遊擊隊,一班卻出了事故。這事故是絕對不該發生的,隻是一個很簡單的漏洞,甚至可以說,由於同一個班的中堅少士、左翼少士行動錯誤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狽。辛虧他們堅持下來,他們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氣,可是來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來。這個遊擊班,在迎擊的第一階段確實很有成果。他們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塊岩石的背蔭處,這塊岩石被長得不高樹幹卻粗大的一棵樹上的山葡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因為有這塊巨石,所以才能從大樹的夾縫中能夠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為從這裏能直接射進日光,所以這山葡萄長得特別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們這些孩子們中間極負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對它很感興趣的時候,我每年必給你采來的山葡萄就是這棵秧上長的。當年我就是冒著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險,來到這個連鳥也飛不過去的森林,為的就是采這山葡萄。我總愛回憶這五十天戰爭的插話……

埋伏在這大岩後邊的遊擊班,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向這大岩石而來的敵兵是沿著岩山的右邊而來,估計是企圖迂回而進。左側和大岩石相連的是個稍高的地方,右側隻有湧水的細流,沒有路,那士兵想從右側通過就是埋所當然的了。於是岩石正麵的兵和右側的兵之間的間隔自然縮小,致從岩石左側上來的兵陷於孤立。中堅少士開槍打他,然後往原生林深處退去。隨後從左側跑上來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從岩石迂回過來的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個,不得已隻好後退。但是另一個兵是個精力旺盛的家夥,勇敢地追了過來。後退中腳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頭腦發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後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著敵方陣地深處的峽穀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緊追不舍,險些喪命的那個勇敢的士兵也跟著跑下去了。暈了頭的右翼少士等於跳進後續而來的士兵們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虜。即使這樣,他也是前後挨了三槍才被他們抓住的。他立刻被帶到他們的司令部,“無名大尉”還沒來得及審訊他就死了。所以,並不是“無名大尉”從最早的俘虜得到情報而改變了搜山式的作戰方法。話雖如此,對於“無名大尉”來說,抓住俘虜並非毫無意義,是因為這件事誇張成仿佛一項巨大成果,從而結束作戰行動。

右翼少士當了俘虜被運到峽穀之後終於死去的情況,我們的偵察員當然無法看到。和平時期一向被稱為“帶狗的人”,他是經營酒和醬油為主的雜貨店的老板。這位“帶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戰爭初期被害,也就是說,妹妹,既然是還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從峽穀消失的人,那麼,我親眼看到的騎著一輛大個貨箱在車把前麵的自行車,頭戴獵人帽,穿一條高爾夫球褲蹬車的“帶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條用多層布衲在一起的紅布帶子拉著自行車,像一條大狗一樣的人,那就隻能是錯覺了。但是,“帶狗的人”的狗我卻摸過,我把手伸進它脊背上溫暖的毛裏摸著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記得你也和我一起這樣摸過它。“帶狗的人”死後,他的狗還活著,太平洋戰爭中為征集軍用毛皮而捕殺狗,在峽穀和“在”的狗全被殺光之前它確實一直活著。殺狗的那天早晨,孩子們帶著自己的狗去森林邊上,我沒有自己的狗便領著雜貨店老板的這條狗去了,我們的目的是讓它和森林裏的野狗成為夥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經喂熟了,我們隻是徒勞了一番,它們照舊跟我們回來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紅了。我們當地的大人們,從狗血的腥氣充溢峽穀的那天,會追憶起五十天戰爭結束時像殺狗一般對人的大屠殺吧。

“帶狗的人”是把這個紅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車上往來於峽穀和“在”之間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為了解悶似的就對他位於“在”的住家的倉庫旁邊摘波斯菊和除蟲菊玩的小姑娘說:“你是從峽穀某某家抱養的孩子,我帶你去找你親媽去好不好?”據說因此而遭到非議。四十出頭的人而撈了“帶狗的人”這麼個綽號,足見左鄰右舍的人們以及他本人的家屬都不怎麼敬重他。狗雖然像牛犢那麼大,但畢竟是狗,從這個想法把一個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車上的行為來看,他這“帶狗的人”綽號,明顯帶有輕蔑的意思。

這個“帶狗的人”作為遊擊隊員在對抗搜山式作戰行動的戰鬥中身負重傷,當了俘虜死於敵人營壘,從這時候起就出現了奇妙現象。這就是,顯示“帶狗的人”是個出乎人們意料;深深愛著他的家人和他那條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細致的這種現象,使五十天戰爭中戰鬥在原生林裏的我們當地人深受感動。這天傍晚,躲開搜山式進攻方向的非戰鬥員們正要返回原來營地的時候,“帶狗的人”的亡靈很快就出現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邊。我對於亡靈一詞,如傳承所說,隻用在有特別意義的場合,也就是說,人的肉體死了,脫離了肉體的魂從這個地方去了別的地方,在這移動過程中,使活著的人們看得見他的出現。讓“帶狗的人”總是折騰得疲憊不堪,一解開牽它的帶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條狗,注視著從樹葉夾縫灑下來的黑紅色的陽光,它像輕煙一般漂蕩的周圍,似乎難禁愛慕與悲傷的感情而吠叫起來。“帶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們正在搬運帳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頭走著,聽到狗叫抬頭望去,隻見大樹樹蔭處稀零零的雜草上,“帶狗的人”無精打彩地站在那裏。那形象仿佛供電不足的幻燈片上的人物一樣,還是頭戴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腳上穿一雙為了蹬起自行車時腳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製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著。

“奇怪,你那是幹什麼?不到跟前來,想看看這邊兒,又好像不想看。難道我們是在作夢?”這話與其說“帶狗的人”老婆是對孩子們說的,倒不如說自言自語更合適。就在這時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終至消失。“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與消失,那天傍晚在到達規定下來的營地之前曾經重複了幾次。因此,“帶狗的人”老婆決心把這一情況向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報告。在此之前,父親=神官已經從本地每個老人那裏詳細聽到從神話與曆史的研究出發,明確了的“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的意義。

“帶狗的人”的遊擊隊戰友報告說,他是勇敢地進行戰鬥之後成了俘虜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槍傷,遺憾的是他死於盆地偵察雖難以看到的地方。於是,“帶狗的人”的魂魄還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愛犬不知道自己死,還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應該去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死了,等也沒用。還有,他可能想到,作為死者,他應該受到家人的祭祀,於是顯靈於家人和愛犬之前。我以為,他也會想到,如果以一個輪廓分明的亡靈出現,會把大家嚇一跳,所以隻好讓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時又覺得家人是否確實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裏沒底,所以才反複出現多次。像這樣,死後的魂魄猶猶豫豫地出現,過去也有過。對此處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對於死者這樣的魂魄,當然要明確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經告別人世。但是,如果過分露骨地回應,那就失之於粗心大意,觸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顯的禁忌。類似這類的輕率,也許擾亂了死者靈魂的安寧。所以,必須態度十分自然,不驚不詫,對於亡靈的出現,似乎沒有看出他是亡靈,表示理所當然的理解他的死。總之,必須使“帶狗的人”的靈魂得到平靜。如果明天亡靈再次出現,就要以這種態度平靜地對待。這樣,“帶狗的人”的靈魂就得到平靜。必須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讓他明白死後的人按照自然的進程為止……

“老實說,我們看見孩子他爹的身影時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們自然而然的感情!”“帶狗的人”的老婆雖然十分悲痛,一直垂著頭,但是此刻也簡單明了地說了這麼一句。她接著說:“我們如果對於他過分反應強烈,按他的性格來說,也許把我們一家連那條狗也一齊帶走!可是如果現在馬上表現出對於他毫不懷念的態度,他可能會懷著怨恚之心,作祟於我們一家!我們一定向他表示對於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帶狗的人”的亡靈可能擔心夜間出現會把家人嚇壞,或者以幻影出現時夜間的影象又太淡,總而言之從來沒有讓他家人和狗擔驚受怕過。他的亡靈隻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則和他的家人和狗過共同生活。為了不影響相鄰的帳篷,還有,考慮“帶狗的人”內向性格和體麵與感情,他老婆把帳篷搭在離別人稍遠一點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調教好,亡靈出現時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靈出現的時間裏,他老婆一定對他這麼說:“他爹,怎麼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邊去吧,我們一定堅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裏去啦!”

這期間,“帶狗的人”的老婆請兵工廠給做了一塊作牌位的木板,每當吃飯時必為他備好座位並放好碗筷,於是漂浮於原生林裏黃綠色的半透明的“帶狗的人”靈魂得到安慰。戴著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足蹬防滑皮靴,踏著腐葉土的“帶狗的人”靈魂日漸淡化,出現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終至消失。

“帶狗的人”的亡靈和他聰明的妻子來往期間,正是五十天戰爭處於熾烈的時候。一心考慮必須粉飾一下搜山式作戰行動失敗的“無名大尉”,對他的部下說,唯一抓到的俘虜“帶狗的人”,知道他確實負傷,但是抬到連部的階段,他還有提供情報的充分能力,通過他獲得的叛軍內情,對於今後的作戰活動給以很大的幫助,等等。因此,“帶狗的人”死後五天仍然被當作活人對待,由於敵軍保密,“帶狗的人”也許覺得自己之死等於兩腳懸在半空,自己這邊的人誰也不知道,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對家人和狗反複顯靈。

這樣,“無名大尉”繼續欺騙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裏的叛軍的同時,他內心也不得不承認,他作為一個作戰決定者,過去的行動全都錯了。所有錯誤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現為搜山式總攻這一巨大的作戰行動。這一天,大日本帝國軍隊實際上陣亡十二人,然而給予森林裏的叛亂者的損害,卻隻有把誤入自己這邊陣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殺而已。由此可見,如不明確改變戰鬥方向,大日本帝國軍隊隻能陷於泥沼之中。但是,由於連續作戰失敗而不得不改變戰術的原因,主要是接連失敗導致士氣低落。

於是“無名大尉”根據審訊“帶狗的人”所得的情報采取的行動是,向五個排下達了進攻指令。他說服小隊長們,在這次作戰行動上,不用說發現敵陣,即使和敵人遭遇,決不是第一位的問題。因為,這一新的作戰行動主要目的不在於製服每個叛徒或叛徒集團,而在於控製他們賴以作為根據地的整個原生林區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稱霸。而且這種構想表麵上從審訊俘虜開始的,但是實際上自從“無名大尉”率軍進駐盆地以來,一直悄悄地不斷思考,進行了根本性的探索。這位“無名大尉”雖然是職業軍人,然而他卻是一個考慮問題時越過單純的軍事現象,深入思考敵人最本質的核心問題的人。而且,盡管平素很佩服這位連長的部下們懷疑他盡作白日夢並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舊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戰爭的本質。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得到周圍的支持,現在它把所有成員都網羅進森林全區,形成地理上的稱雄。盡管“無名大尉”對於它的神話與曆史一無所知,但是,對於現在扔掉峽穀和“在”而逃進背後之地的森林,以此為根據地的男女老少總動員的造反人,可見這原生林對他們來說具有特別意義,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對於這原生林沒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麼,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麼能背叛大日本帝國,而且怎麼能靠這些藏在森林裏的人進行戰鬥,而且又怎麼能夠頑強地持續下去?而這種信仰又僅僅限於這一個地方的頑民們才相信,純粹是頑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隻要不把這頑固思想的根斬斷,男女老少在被徹底消滅之前,他們絕對不會停止以此森林為基地的抵抗吧?這是一件本來不該發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國軍隊卻不得不麵對被迷妄所驅使的頑民們的抵抗這一始終棘手的問題。如此冥頑而暗淡的局麵,現在必須著手處理。

為了打開這個局麵,應該怎麼辦?圍繞這個盆地的森林,按地圖上的記載來看,不過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行動已經明確表示,把它絕對化地看作特別地帶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絕對控製!從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來看,那上麵說,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說了,即使原生林外圍的地方也包括在這個地區之內。這片土地不過如此,它是塊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地方。但是把這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廣大天地的頑民們,卻堅決相信,隻要鑽進這裏就能對付皇軍,抗戰到底。根據某種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這塊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國全部領土同格的存在……

“無名大尉”為了打破他們這種想法而製定的戰術是:拿著指南針的排長走在前頭,他後麵是五個排的兵成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現在按照“無名大尉”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所畫的紅線,直線行進到達原生林深處之後,再按原來的路線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偏離二十度軸線畫一條紅線。五個排的兵力的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然後按原路回來。大日本帝國軍隊重複了十八次這種作戰行動,結果是頑民們似乎堅信仿佛大海一般深而且廣,堪稱遊擊戰基礎的原生林神秘之力雲消霧散。這峽穀和“在”的背後地整個區域地理上的稱霸由他完成了!

事實非常明顯,“無名大尉”的作戰,是從進駐此地那天爭奪泉水的戰鬥開始的。這些戰鬥,與其說自己這方麵屬於主動、能動進行的,莫如說一切局麵全是被迫被動的對應更恰當。聯係這一點,也許可以這樣說,這個地理上的稱霸作戰,倒是這位“無名大尉”本人也從圍繞著盆地的原生林的總體受到了咒術般的影響而產生的。他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陰影,作為象征行為,他本身需要這樣的地理上的稱霸作戰。作為這種心理療法的一環而實行的五個排官兵按指南針所指,成一列縱隊行進的作戰,如果要列舉它的現實軍事行動效果,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無名大尉”開始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的頭一天,森林裏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對於五個排官兵一列縱隊的行進究竟意圖何在,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但是從他們行進的形式來看,很快就看出來,這是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說,這是“無名大尉”讓他的部下搞示威運動,把這示威運動的中心內容通過最前線傳遞給老人們。老人們手頭也有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地區五萬分之一的地圖。老人們之中,甚至還有測量原圖時幫忙協助的人。和峽穀的“無名大尉”往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畫的直線一樣,老人們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戰本部的地圖上畫了直線。地理稱霸作戰的第三天,確認他們的行動每天向右移動二十度之後,老人們雖然沒有冷笑,然而卻是心情十分舒暢地慢慢搖了搖頭。因為,這就等於預告此後一連十幾天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作戰行動,我們的地方軍隊有了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戰本部的老人們也漸漸明確地感到,“無名大尉”按五萬分之一地圖的地理上稱霸意圖所象征的一切,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為,從作戰本部的老人直到我們當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國製作的五萬分之一的所謂地圖,它表麵輪廓倒是峽穀和“在”,而且圍繞它的原生林也描畫出來了,但它不是有其獨特的神話與曆史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地圖。

於是老人們召集了年輕人,讓他們把本部的營地從大日本帝國軍隊侵入森林的必經之路轉移到安全地帶。並且向他們出示了用紅鉛筆標明的以峽穀為出發點而畫出放射狀紅線的地圖,說明大日本帝國軍隊每天所走的路,同時也說明了那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實際上並不是咱們生息於此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圖。這對於我們當地的軍隊來說,是為了提高士氣最好不過的實物教材。他們說:“來測繪地圖的外地技師們,對於我們的地理情況一無所知!不論哪裏的村莊,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們隻是想,測量這些地方的時候用等高線一畫就算完事!對於我們這地方,在測量技師看來,隻是看起來畫上等高線的一張圖而已!這樣的測量技師製作的地圖,怎麼能算得我們當地的真實地圖?甚至破壞人的大白楊樹所在之處在哪裏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圖上標著的卻是神社的記號,這有什麼意義呢?那是測量技師來到的時候,這裏臥著一頭牛,那裏鳥在飛,看到這些就標上牛的記號和鳥的記號的地圖!以後你們這些年輕人必須製作出我們當地的真正的地圖!”

總而言之,“無名大尉”夢寐以求的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目的在於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給與心理上的破壞力,結果以垮台告終。但是每隔20度以直線從峽穀派出的放射狀一列縱隊士兵們的行動,雖然是個大致的估計,卻收到很大的成果。連日來“無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說純粹出於偶然,走在一列縱隊前頭,渾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們當地軍隊的兵工廠了。這從大日本帝國軍隊方麵來說是意外的僥幸,然而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首腦人物們來說,卻是地理稱霸作戰以來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的大事。老人們和父親=神官,理解了“無名大尉”的作戰及其邏輯與規則的時候,從他們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邏輯是毫無意義的,對於那機械的規則性卻考慮它可能帶來麻煩事態,便去了兵工廠。老人們和技師商量:“這個工廠的設備不能被他們發現、破壞,應該采取必要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