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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在這封信上想略微談一談關於我本身的問題和稱之為同戲劇家們交流的情況,以及我的肉體經過輕微訓練的情況。本來,信既然是寫給你的,那就應該是以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的記述為主要內容才對頭。我最近打開了新的人際關係,因此,妹妹,也就有人向我談了關於你的近況,內容是關於你讓他獲得複活,恢複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並且和他過上了共同生活,這是給我帶來有關盆地傳說的青年說的。他是小劇團的導演,他想從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中吸收一些東西寫一個戲。還沒有實現約定的任務,不過他不久就作為一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的人,前來要求我協助他,因為他在孩子時代就聽說過我的名字。他用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有關的木版書作為釣餌往我鼻子前一捅晃來晃去。妹妹,我也曾在父親=神官的書齋裏看到過那本書,那是我們當地發生的一次起義的記錄。是一本題名《吾和地義民傳》的一本非常古老的書。開頭我對這個青年人隻是出於應付地對待他。
“你是從你老家或者從你就近的家拿出來的麼?肯定是從老家拿出來的吧?這本書並不是那時候我們當地的參加起義者寫的,而是起義隊伍去過的藩鎮首府的人,可能是個下級武士寫的,這事沒人告訴過你嗎?”
“啊,我什麼也沒聽說過。”青年這麼回答了一句。然後接著說:“這是我在峽穀裏開戲劇研究會的時候,有個女孩子說,從她家老人的遺物中發現的。她家就在走過橋的橋旁邊,能俯瞰護岸大堤的地方那一家……”
“築起堤防之前,根本就沒橋,也談不到對岸那邊。”我這麼說。妹妹,他是真正的新的一代。
“這個《吾和地義民傳》是外界人寫的,因此,對於我們當地的曆史沒有任何意義嗎?”
“當時參加吾和地起義,或者甚至於似乎是主謀者之一的龜井銘助其人,這書上寫的如果不真實,他準反駁。銘助和這《吾和地義民傳》對抗,為了替自己辯護已經寫了認罪狀。”
“不過,人民都說龜井銘助是我們當地有史以來最不正派的人,所以,根據《吾和地義民傳》就能把它作為重視該認罪的根據麼?況且,《吾和地義民傳》上的龜井銘助,簡直寫成了英雄啦。”
“這裏正是問題的所在。人們之所以把銘助看作自從我們當地的新世界創建以來最不正派的人,並不是根據他準備起義以及起義時采取了什麼行動。他在起義之後,藩鎮當局追究了他作為主謀者和引發者的責任。因此,銘助才逃往京都、大阪。這逃跑本身也不是他不正派性格的表現。隻是這以後仍舊繼續追究銘助一個人的責任,所以也就逐漸地把他逼到不得不采取不正當的行為上去。而且,藩鎮當局執拗地追究銘助,主要的根據不在別處,而是《吾和地義民傳》。銘助在京都期間,在藩鎮腳下雖然傳播了這本書,但這是龜井銘助其人一個人主謀起義並實現的。這樣,作為藩鎮當局來說,就不能不追究銘助了。但是傳說這本書刊行前後銘助挪用了起義資金,在京都冶遊過。這傳說也許是藩鎮當局有意識地散布的。銘助為了對這一切予以反駁,就帶著他的手記,也就是自白書回到藩內。他不是潛行而來,而是堂堂正正來的。當時,龜井銘助以超過藩鎮權力的權力作靠山,因而被當作重要問題。”
妹妹,我和那位青年導演通過這樣的問答,一直進入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這個主題,但是我們不是在書齋或研究室裏相對而坐地談話,而是到青年導演租的倉庫兼排練場去了,我們邊走邊談了龜井銘助的事。談話無意之中逐漸展開的時候,已經到了倉庫兼排練場,進了那半開著的大門之後,進了有兩位男演員、一位女演員所在的房間。然而這位導演似乎沒有把我介紹給他們的意思。難道那就是新一代的派頭?導演剛一進門就停在那裏陪著我一聲不響地站著,望著對麵牆前站著的男演員和女演員。可是與我們相對應似地,從身後折疊椅子堆裏各拿起一把椅子頂在頭上邊望著我們邊蹲下來。他們的麵孔像偶人一樣勻稱,可是那雙腳不僅過於健壯,而且朝外拐,莫名其妙的不協調的女演員,舉著椅子的上臂肌肉疙疸畢露,雙腳既朝外拐,兩膝也大張大開,大
張著的鼻孔呼吸有聲,瘦高個子卻有一個略胖的脊梁。兩個男演員蹲的姿勢相同,而且都是呼吸有聲,仿佛窺探我的動靜似地盯著我。他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站在這邊的我們神情古怪奇詭莫測一般。
我一直把這看作他們的演技訓練項目看著他們,可是沒想到和盆地起義有關的故事湧上心頭,突然之間我的內髒緊縮,無比的憤怒使我身子發抖。而且這憤怒使我一下子跳越時空,想起戰前在盆地上演的一出起義的戲,以及這出戲引起我們當地人集體憤恨,以致全體人員一擁而來。這回是我表現了三十五年的峽穀和‘在’所有成員的憤怒,呼呼地大喘粗氣……
“好啦,到後屋喝去,生那麼大的氣可讓我們有些難堪啦!”導演這樣安慰我。他說:“我們的演員有時引起觀眾反感,不過我們也看到以各種方式表現反應的人,可是像你這樣勃然大怒的人還沒見過,根本就沒有嘛……”
那倉庫兼排練場後麵不遠就有一家臨街的咖啡館,我坐下之後就以絕對對等的口氣問這位導演。
“你看起來挺年輕,多大啦?”
“二十歲。這年齡本身沒什麼意思。”導演這麼回答了一句。他接著說:“不過上次也說過,包括峽穀和‘在’所有出生的人之中,現在來說我是最後的一個。”
我故意裝出一副既特別老成持重又顯得幼稚的神態點上一支煙,看著這位大鼻頭和一張戲劇演員式的臉以及嘴唇通紅的導演的表情。
“有的時候注意看一下才發現,近處既沒有比自己年齡小的孩子,也沒有新生的,那心情連自己也覺奇怪。我想把自己與眾不同的出生情況編個故事,聽來的全是比我大的過去一同玩耍的夥伴說的,淨是謊話,簡直是受騙上當。我把峽穀和‘在’的老人們全都請到我出生的現場,請他們說說曾經親眼目睹最後一批孩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孩子的誕生情況,說的也無非是剛生下來就東張西望地瞧,等等。把我們峽穀和‘在’的人看作一個種的話,最古老的這個種最完整地表現出來的就是我自己這個個體,現在想來,編出那麼多故事來我以為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連續下個不停的長時間的大雨放晴的那天,破壞人對從海上溯行而來的所有創建者們說:好,開始建設新世界吧。但是,如果是我,就扮演和這個創建期的神話相反的角色:好,我們的世界,要由我們最後建成吧!還純粹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到夜裏就想這些,十分懊喪啊。死是可怕的,然而想到自己的死是這個峽穀和‘在’的最後出生者之死,心靈深處是顫抖的。我之所以插足於戲劇界,動機就在於此。我想,既然自己是作為最後的成員生於峽穀和‘在’的,就把我們當地發生的事,在我死之前,全部原原本本地再現於舞台上……”
“戰前就有人想把龜井銘助的起義搬上舞台,峽穀兩級小學的高小班的學生當演員,外地來的教師寫劇本,上演的結果是該劇把峽穀和‘在’的人們大大惹惱了。演這出戲的我還是個很小的娃娃,我記得我周圍的大人們都很憤怒,這事就像記得初聞雷聲一樣記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峽穀和‘在’的人全體一致的憤怒啊。把話還是拉到吾和地起義上來吧。龜井銘助這個人哪,如果不算破壞人的話,他可是創建以來很
有才幹的人之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主謀者,這個暫且不論,反正起義開始之後就獨自行動,成了藩鎮權力鎮壓的最大犧牲者,他具備了一個英雄人物的一切條件,但是,他卻是個我們當地的孩子們也都知道的備受嘲笑的輕舉妄動、得意忘形的人。這也是和對那出戲大為不滿很有關係的原因。銘助在起義之後立刻脫離藩鎮,前往大阪的路上,參加了修驗道,開始修行。這和吾和地村的另一名稱吾恥是有關係的,此時我還不清楚,隻知道他進了讚岐的吾恥嶽的寺院,當了佛門弟子。後來他回到藩鎮領地,接受親屬給他的資金。這筆錢是親屬們按銘助的指示以土地擔保貸的款。原因是銘助沒有封建時期農民那種共有的傾向,把土地看得重於一切。銘助帶著這筆錢款再次逃出藩鎮轄區,從大阪入京都,用這筆款進行運動。主要是他當佛門弟子的那座寺院和攝政府有關係,通過這層關係向攝政府捐獻巨款這一具體途徑,銘助的這一構想也是無可奈何才這麼作的。他的目標是:強調我們的盆地發源於平安末期①的莊園,向來直屬於天皇皇宮,藩鎮權力不得伸向此村,為此要求頒發一道詔書。實際上這樣的詔書能不能頒發下來還不知道,反正從此以後就大肆散布單方麵的理,說吾和地是直屬於天皇的土地,吾和地的人是直屬於天皇的臣民,因此,藩鎮權力對於龜井銘助什麼事情也奈何不得,甚至蓄養家臣,帶刀進入藩鎮領地。龜井銘助長期以來遭到責難的原因就是如此等等行為,而他一直不停地對外部大肆宣傳說,我們的峽穀和‘在’是和別的地方不同的世界。何況說什麼直屬於天皇皇宮等等純屬自找根據全部偽裝。”——
①公元1090—1192——譯注。
“銘助受到責罵,是因為他把我們本質上自立的這片土地置於天皇的權威之下吧?這是對我們的土地,對我們的創建者們有史以來的背叛。”
“那麼,就你來說,沒有感覺到向外部公開我們的峽穀和‘在’的神話與曆史這件事,長期以來一直是禁忌的麼?你把它的神話與曆史搬上舞台,現在下的這個決心,將要使我們這塊地方全部毀滅,你是想靠著這個你才能從禁忌走向自由的吧?”
“啊,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禁忌。因為我們當地的老人反對,即使對外不能上演,但是編成戲劇,重新塑造龜井銘助這個人物,處理成夢境。以漆黑的河灘為舞台,滿臉塗得黑黑的演員,對站在他身旁的同事說的台詞即使聽不清也不要緊,我想整個戲就這麼演。我認為,即使龜井銘助打算以天皇為隱身草確屬事實,這倒也是可利用的對象,把天皇家相對化,表明銘助總是把我們的土地置於絕對的境地,把過去對銘助的評價顛倒過來。在語言上作了這樣整理,是到了東京以後的事。不過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想為銘助作點什麼。朋友們都是年長的大孩子,既沒有玩耍的時候把峽穀的石龜比作銘助,也沒有打架的時候罵對方是呆龜。”
“但是,你還不過是個孩子,為什麼對龜井銘助如此執著?”
“這是因為我是龜井銘助的子孫後代嘛。也就是盆地有史以來惡名昭著的人末裔呀!”
妹妹,我看到,年僅二十歲的導演那張大臉和顴骨周圍由於波紋一般的皺紋而染上了薔薇色,總是試探對方的那雙眼睛,焦點擴散,茫然地看著人。這個青年人,對於他一直沒跟我說他是龜井銘助家的後代這一點,似乎內心十分得意卻又感到不怎麼光明正大。從他那表情上我想解讀一張畫像。妹妹,你回到峽穀之後,現在和父親=神官一起住在社務所,那畫像就在此刻也沒人住,肯定很快就要腐朽的我們出生的老家,神壇旁邊那個薰黑了的箱子裏,而且有格子擋著的彩繪在木板上的畫像就是。大家一直稱它為銘助老兄。我想把它和那青年人對照一番。我發覺,事實上那青年人大而中間偏高略顯彎曲的鼻子,在薰黑了的銘助老兄的畫像上也是一個特征。
“是不是留到你這個年紀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孩提時代還有,就從我們門口裏邊通向後麵廚房的穿堂裏有個神壇,旁邊比它稍低有個往裏凹進去的地方就供著銘助老兄,我們都稱他為‘幽暗中的神’。”
“這我知道,我們之間雖有年代之差,但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峽穀和‘在’衰落下來,沒人翻蓋房屋了。就銘助先生來說,特別是我們家,已經舉辦了維新前三年獄死的銘助百年祭,即使普通年份,銘助的忌辰也要點長明燈。說實在的,銘助的忌辰我們點長明燈,銘助先生是我們當地的土俗神,龜井銘助又是近代前不久的曆史上的人物,可是我精神總是不能把這兩件事聯係起來。”
“我記得你們家柵欄門對麵有一個畫在木板上的梳著頂心髻的男人畫像,你總是看它看個沒完,對銘助特別好奇。”“都說它太像我啦。”
“對,我承認啦。我們家本來是外來戶人家,而且是個不正常的家,記事的時候那當然還是孩子的生活啦,家裏隻供銘助,也並沒有怎麼鄭重其事地拜他。但是當我妹妹相信患了癌症自殺而上了報紙的時候,我因為處理無濟於事的善後回到峽穀,左鄰右舍的人們就給銘助點上長明燈,上了供。我在家呆了四五天,這期間,附近的老太太們都來,我家的銘助成了她篤信的對象。”
妹妹,我這樣談的時候,就感到這青年人對於你那遠近聞名的自殺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青年導演在這種場合沒有露怯,足見是個很有自製力的家夥。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節製呢,還是隻為不把話題扯遠呢?
銘助老兄具有風土世俗信仰對象的性格,那是因為龜井銘助把我們這片土地置於天皇家的權威之下了,然而這是沒有來由的,青年人這麼說了之後便作了邏輯上的展開。
“那是。銘助和天皇家的太陽神末裔相反,正因為他是幽暗力量的代表,所以出現了峽穀的姑娘因害怕癌症而投海的事之後,附近的老太太們就向銘助祈禱。我以為,峽穀的人們給‘幽暗中的神’銘助點長明燈,或者上供一事,是不是因為黑暗和邪惡的力量作祟,對於采取自殺這種行為的人,希保佑身患癌症而絕望的女人,滿足她一死了之的願望,不要讓她們半途而廢。老太太還在我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多方關照,這回是想給我以壓力。她們想對於癌症這種自然秩序的混亂,與其求神,莫如倚靠‘幽暗中的神’。所以我以為這也是對於從船上跳進大海的妹妹希望給以幫助的祈禱。銘助不就是接
受這類祈禱的神嗎?”
“你方才說過小時候曾經看過那出戲,說是從前的兩級小學高小班的學生演的,現在就是新製中學生啦,龜井銘助這出戲是一出什麼樣的戲?台詞的片段還記得嗎?”
“記得。不過那不是我孩子時代聽來而記住的,是醉漢吟頌龜井銘助的名句和結合看戲那天的情景,我就把它當作實際上從舞台上聽來的。反正我記得這句台詞:
人是三千年才開一次的優曇花!給他穿上帶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黃色加綠色的戰陣披肩,戴鮮紅太陽徽頭盔的漢子就這麼喊,有太陽徽的軍扇刷地一下打開。這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楚。”
“帶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黃色加綠色的戰陣披肩!”
妹妹,導演是這麼說的。他的天真爛漫和他的年齡是相稱的,而且很高興。學校的演藝會演出並沒有禮堂,舞台也狹窄。演員全是孩子,可是披上菊花和太陽徽的戰陣披肩,倒很夠氣派。
“而且那個銘助得有在京都招收的左右各兩名家臣,所以,五個人一站,舞台就全滿了。家臣的任務是當軍樂隊。伴著銘助的喊聲,演奏大鼓和鉦,還有兩種笛子,這些家臣們演奏得挺熱鬧。那舉止、動作、那神態,家臣隨從等等,都跟傳說的一樣,好像銘助進藩鎮首府時就是這個氣勢。軍樂隊熱烈演奏中,仿佛和那噪聲對抗一般,扮演銘助的帶假胡須的孩子連喊三聲:
人是三千年開一次的優曇花!於是,跪在用講台碼起來的舞台前麵待機的五六個黑衣人突然跳出襲擊銘助等人。他們打開黑白斑點的一塊大布,就像辦喪事用的布幕一般,把倒在舞台上的銘助和家臣全蒙起來,往舞台角上拉,那大布蒙蓋下滾動的人一點聲音也沒有,全死了。那氣氛使我感到有些恐怖。這時,我那孿生妹妹也和我在一起,結果她痙攣起來了,鄰近的女人們不住嘴地安慰我和妹妹說:那是戲,那是戲,把幕一拉開就全活了!這情景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這對孿生兄妹發了燒,被帶回家去就睡了,但是我覺得峽穀和‘在’的人全憤怒了,也全都為此動起來。至少是後來我相信這一點,而且一直到現在。”
“但是那憤怒,我以為表麵上是明白的,深層又是什麼情況?憤怒指向寫劇本的教師,但是……”
“學校演藝會的全部節目大概還沒有演完,太陽還高高的時刻,那位教師就逃出了峽穀。實際情況是演戲的高小班學生挨了家長的打,於是就找個背蔭的地方藏起來了。此刻已經不是家長在家痛斥兒子幾句就能完事的程度了,而是發展到峽穀和‘在’的人們憤恨難平,一齊上了街,高聲呐喊,對演藝會上發生的事表示極大憤慨的階段。峽穀的分駐所警察無力收拾局麵,他已經要求河下的警察局派人支援。那位警察大概聯係八十年前起義的傳說,看到眼前整個盆地成了一個憤怒的漩渦而非常害怕了吧。太陽雖然落了,但是峽穀和‘在’的人依舊站在街上,前來支援的警察勸大家回家,但就是不理,反倒好像故意喊給警察們聽似地大喊:身穿帶菊花徽章戰陣披肩的真可怕!把銘助當戲演討人嫌!各以各的方式表現自己的憤怒。你大概知道我們當地討人嫌這個形容詞的含義吧?它是包括和恥辱有關的所有意義在內的一句話。單憑這樣粗野的叫喊就會明白,這憤怒表明對菊花的皇室徽章和絕對天皇製犯了不敬罪,從警察的角度來說是有權取締的。
可是警察問那些大喊大叫的人們是誰家孩子演的戲時,他們卻說扮上裝了誰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誰都是這麼曖昧地回答。再想問他們什麼,他們又喊著‘身穿菊花徽章戰陣披肩的真可怕!’又到別處去了。而且,盡管他們說,把銘助當戲演討人嫌,可是他們卻趁此機會不僅沒有毀掉銘助的像,反而在這盛怒之夜對於帶柵欄門木龕裏的‘幽暗中的神’,大點長明燈,成了盛大的長明燈之夜。”
“我以為,既然如此,銘助的幽暗之力承載集體的憤怒,並且發展成為大規模的示威。由於孩子們的戲,過去一直深藏內心的感情得到刺激,終於發展成這樣的遊行也未可知。潛逃的教師是個什麼人物不知道,不管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我以為反正這漢子很好地掌握了戲劇的挑唆作用。”
頭一回談話這一天,本來直接地走上咖啡館旁邊的大街就好了,可是那位盡管年輕但還像精於演劇的專家以其微妙的動作,令人難以反對,便在他的引導之下又回到倉庫兼排練場,到了這裏,隻見兩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仍在這裏等著,這回他們表演了頭觸在椅子上倒立,先把腿伸得筆直,然後緩緩地向兩側分開,平穩掌握得很好,似乎是表演和方才完全相反的形體動作給我看。妹妹,既然這樣,我怎麼能不同他們和解呢?這樣,我就打開了同二十歲導演主持的小劇團之間的個人關係。
2
妹妹,第二次談話是在路上邊訓練邊進行的。果然如我頭一天所了解的那樣,作為把形體訓練當作演技指導中心的導演,他會想到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者的肉體也需要鍛煉。這也是我同他談他計劃中的戲一項回報吧。我穿上借用的訓練衫和膠底鞋,跟著導演出了門。從地理上說,我們是從武藏野台地尖角的丘陵地往下走,直向以多摩川為水源的運河。我們走在軟柔青草的金不換繁茂的葛草之間的道路中間,伸直腰板,讓以準確步幅和優美姿勢的青年走在前麵開路。我已經有些氣喘,再說那厚膠底鞋也不習慣,所以幾次險些摔倒,但是仍然緊緊地跟在他後麵。走到運河時,兩邊的散步場的這一邊有禁止汽車穿行的鐵棒,他的姿勢和步幅不變,以計算好的訓練有素的形體動作從那鐵棒之間穿了過去。然後是一瞬之間放慢步伐,這樣我就趕了上去和他並肩而行,朝運河上遊走去,這時他才往右上角看了一眼。受他的暗示,我也隨著他望去。妹妹,丘陵地上是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疏林,其中有鬆樹和光葉櫸樹的粗大樹幹聳立著。
“你孩子時代破壞人栽的樹,就是常說的那些巨樹還有吧?”青年人連氣也不長出一下,聲調控製極佳地問我。隨後說:“據說百草園的植物以及其他等等依舊……”
“上國民學校的時候,和妹妹或者朋友們去過百草園舊地,也曾找到過從前沒有過的植物。不過,破壞人開墾了溪流源頭那塊地方,創辦了百草園,並且嚴格地管理,為峽穀和‘在’的人們生產藥品,這可是創建期半神話一般的傳承啊!”
“龜井銘助把那百草園破壞了,這事你聽說過嗎?”“啊,不是那麼回事。破壞百草園的,是以藩鎮權力作後
台的人們。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傳聞,是龜井銘助起義之後遭到鎮壓從藩鎮來的人硬說起義興起的時候用我們當地百草園的毒草煎了汁,想把這種毒汁投到藩鎮首府上遊的水裏。是他們編造了這種口實而把它破壞的。我想,從整個事實經過來看,很早之前倒是龜井銘助把業已荒廢的百草園大力整頓了一番。因為銘助的《獄中記》裏仍然保存著他寫下來的長長的計劃,對於破壞人創辦的百草園殘存的植物作了係統的分類。包括這一計劃在內的《銘助文存》你看過了吧?”“即使在戰爭期間,龜井銘助的事也被看作奇恥大辱,我的祖父和父親不是因此而受到處分了麼?我的家什麼也沒有剩啊。我兒童時代的夥伴們隻知道百草園這個名字,根本沒有去看過他的遺址。那些巨樹,特別是巨鬆,我上小學之前就遭了象鼻蟲災,全被毀滅。那巨鬆的毀滅,也許就是我們當地消亡的前兆。”
“遭象鼻蟲災的那棵巨樹,是不是看來沒什麼希望的時候就伐了?”
“河下鎮的采伐隊進來了,坐著大型軍用卡車來的。我還不知道被占領,但是我想到占領軍就是以那樣派頭進來蹂躪孩子們內心世界的。我們大家考慮過,為了保護那巨鬆組織了遊擊隊,大人們抵抗采伐部隊就足夠了。可是,這時采伐部隊因為事故死了兩個人,原因是那巨樹長在危險的地方,需要在那種地方進行采伐作業,發生事故是任人皆知的事,然而他們有人卻說被我們在山裏幹活的人殺死的。而且居然把這種謠言信以為真,采取報複手段,即使預定的作業已告完工,采伐部隊不僅伐完了遭象鼻蟲災的鬆樹,而且把破壞人造林成長起來的巨樹也一棵棵地伐倒。我懷疑為什麼允許他們伐根本沒有病蟲害的樹。不過我也想到,那時候的峽穀和‘在’的大人們不僅沒有預測到事態的發展而事先和他們敲定,而且連事後讓他們停止過量采伐的力氣也沒有了。”
破壞人造林成長起來的巨樹林,被外來者全給伐光!我再次為這件事心寒不已。妹妹,我雖然知道那是前不久發生的事,已成過去,但是時至今日我仍然仿佛看到,我們當地仍在血一般的煙塵覆蓋之下,巨樹林的大樹依次倒下去了……
“說實在的,我在那時候之前,曾經幾次聽說你是本地最後一批孩子們之中的一個,但是我想,不可能吧,於是有的地方把你估計過低。那是因為我的母親隻要聽說峽穀最後生孩子的女人這個詞就非常厭煩,總是對這瞎猜瞎想的傳聞持否定態度。對我父親說起這事就發火,她說:今後這片土地上再沒有新生的孩子了,世界上哪裏有這種先例?但是,我這位母親隻要出門一步,就像內心深處帶著幾分恥辱感一般,低著頭走路,和誰也不搭話,隨後就忙忙活活地回來。不過我這個孩子可是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我是我們這塊土地上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不過,自從發生巨樹林被大麵積采伐的事情之後,總覺得如果像這樣不論什麼都一垮到底,我也就隻能相信自己是峽穀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了。和母親走在外邊時的感覺一樣,總覺得實在害臊。想到這些就很難睡著,睡著了也作可怕的夢,夢見自己是這個地球上最後的孩子。”
“現在你自己感覺到你是陽性的、生命力旺盛那一類的人
麼?為了這個,你就必須克服各種各樣困難。如果一個人他自己確實感到他是一個共同體的最後的孩子,那麼想一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導演照舊按計算過的而且久已成習的活動身體的方法,迅速地轉動幾下腦袋,有些輕蔑地看著輕輕上喘的我。他的話對我表示同情,但是我卻心裏不大痛快。不過他還繼續向我打聽。
“繼創建期之後的‘自由時代’這個時期,具體地說有多長?我想知道它,所以作了些調查。但是老人們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活了一千年的老人,也有的老人說‘自由時代’本身就是半神話的,用現實的時間長度無法測量。如果想到這說法未必沒有道理,那就會想起有的說法是維新之前大約二百年。近似神話的也是如此,那些類似士兵身著暗色軍服的伐木部隊所伐的巨樹,肯定是‘自由時代’遺存,所以,即使沒有說它確實是破壞人栽的也無關緊要……”
於是,我對青年人說了關於“自由時代”,也就是關於從創建期到村莊=國家=小宇宙收編在藩鎮權力之下的曆史。即便那裏麵夾雜著神話成分,我也認為隻要具備神話性的正確,對於曆史的事實就不打算輕視它而使它降格,這是父親=神官對我進行斯巴達式教育的成果,也是我獨立的思考。妹妹,對於我來說,這是作為一個寫我們當地神話與曆史的人來說,純屬畢生工作中打草稿式的練習作業。盡管好久沒有運動過,有些上喘,然而我卻對他談得很詳細。
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因為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千方百計地隱蔽自己的足跡,在不讓外部世界知曉中開展事業的,所以外部寫的曆史之中,根本看不出足以旁證我們當地曆史事件的時代背景等等事項。而且,即使試著去作,然而對於理解創建起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同外部隔絕之後開始自由的情況,確實沒有什麼意義。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隻要按外部世界的時代來看,那就明顯地看出,幕府藩鎮體製確立之後,他們是從四國的一個小藩鎮流放而乘一條船出來的。從這意義來說,不可能上溯到維新前一千年。藩鎮權力本來希望他們的船會在海上遇難,但是他們將計就計,反而從一個河口溯流而上向陸地深處前進。到了船在河流裏不能使用的時候,他們就把它解體,組裝成木筏,水路更窄以致木筏也不能前進時,就改造成爬犁,裝上東西拉著它走。造船的木材是決定他們能否溯流上行的標誌,所以決不能放棄。
走的始終是上溯水路,所以越來越遠離外部世界。這對於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來說,溯行的也是時間道路。從近世紀走向中世紀,再走向上代,在暗夜中大家沉默無言前進中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是在時光飛速流逝中向後倒退地溯流前進的。當他們把阻擋一條細流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炸掉的時候,偏巧趕上一場大雨把惡臭洗淨,於是這裏出現了新天地,這時他們成了古代人,經營起這巨大的自然。當太古以來才得到淨化的土地上第一次翻起沃土,播上種子,栽上新苗的時候,人們更加完全地成了古代人。
他們雖是古代人,卻和年輕的人類一樣,每個人都願作為一個年輕的人參加建設勞動。說到他們的年輕,即使領導者破壞人當時也不過二十歲剛出頭,或者還不到二十歲就率
領大家出發的。關於他們的年齡,本來有兩種傳承。從破壞人的事跡就看得很清楚,他們在舊藩鎮裏已經是各個部門的專家,被流放時不可能那麼年輕。所以,他們順水路溯流而行,等同於逆時間而行,進入古代,每個人的肉體走的都是返回青春之路。這是一種傳承。然而另一種傳承卻是這麼說的:他們包括破壞人在內全都年輕,精通學問和技術,在藩政的改革上表現出實力,他們和舊勢力對立,結果失敗了。於是二十歲甚至還不足二十歲的卓越的藩鎮武士們同乘一條船,向著他們獨特的未來,即大有開拓價值的土地出發了。不論哪個傳承,都說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破壞人為中心的創建者們,在新開辭的新天地裏又活了一百多年。
這是傳承無懈可擊令人無可懷疑地這麼敘述和傳達的。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之所以那麼長壽,是為了完成創建我們土地時構想和著手的事業,需要那麼長的年月。而且關於他們長命傳說的極具特征的性格是,在他們長命生存期間,他們的肉體不停地成長,終於達到了巨人化。特別是破壞人,雖然年逾百歲,然而身高依舊每年增加。他們的牙齒一生換五次。據說,鯊魚的牙齒總是從喉部不斷地生出新的,向著嘴的前部不斷地補充由於過度使用以致損壞的舊牙。然而破壞人的牙齒結構卻比鯊魚的優越。破壞人是個典型,至於其他創建者們,他們的肉體無不或多或少地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發育,肉體的活力也隨著身體的發育而增大。他們雖然全超過百歲,但是始終不見衰弱之兆,體力充沛。如果沒有這麼巨大的肉體和活力,指揮創建者們的破壞人所幹的各種事業,特別是那徹底的造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原生林的這一切,我們稱之為巨樹的樹木群,全是從創建期開始直到“自由時代”的造林而存活下來的,那位年輕的導演雖然是我們當地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而且伐這些樹時他是在場的人,創建者們栽的樹,堪稱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以及生於斯老於斯的人們給以莫大鼓舞的樹木。
率領創建者們的破壞人在原生林這邊植樹造林時,他作為專家很動了一番腦筋。沒過多久,造了白蠟林,它成了給村莊=國家=小宇宙增加財富的產業,產品白蠟甚至遠銷歐美,也造了極其豐富的漆樹林,已經成了峽穀和“在”同外界區分的一條寬闊的天然柵欄。濃密的漆樹林既然包圍著盆地,外侵之敵要想通過此地帶就必須考慮漆中毒的問題。然而代代采漆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根本就不用擔心漆。
破壞人造林計劃完成之後為了供他自己遊樂,在峽穀的懸崖頂栽了一棵大楊樹,大楊樹根部保護了免於風化而崩塌的大懸崖。從峽穀的任何地點都能望見那個懸崖和大楊樹。大楊樹巨木化之後,覆蓋懸崖的青苔就沒有幹過,因為巨樹大白楊的枝葉把陽光全擋住了。因為大白楊的樹幹特別粗大,層層樹枝越拔越高,即使葉子落了,從樹下也看不見天空。而且那位置比峽穀的山頂高,從登上“死人之路”的入口處眺望,這大白楊的樹幹在十米高處水平地彎向峽穀深處,從低處看,這大白楊在十米高的地方突然折斷一般。這大白楊的形態和它紮根的那塊懸崖,是破壞人鍛煉身體有關傳承的證據。
破壞人的造林計劃全部實現之後,每天早晨登上懸崖,環視周圍,看是否有外敵入侵,峽穀和“在”有無異常情況,然後這位孤獨的領導就開始了他的日常鍛煉。不僅不受晴雨的影響,甚至暴風雨也擋不住。森林是不受晴雨和暴風雨影響的。他細致觀察了這被原生林圍著的盆地之後,就作他獨創的體操。他從山頂的深處起跑,一躍而跳過大白楊,兩腳一齊落在懸崖上。就在這樣的運動持續多年之中,那白楊成了巨樹。為了跳過白楊樹,他必須有一大段助跑,然後才能縱身一躍而起,跳過白楊雙腳落地,那姿勢就像滑翔機在峽穀滑翔一樣。破壞人每天早晨的體操除定型項目之外還追加了一個新項目。腳踏由杜鵑根弄硬的地麵,震動地麵的助跑之後縱身飛躍依然照舊,但下一個瞬間卻是抓住白楊樹梢翻個跟鬥再落地。這個新的體操項目,對於破壞人和峽穀的人們倒是沒什麼不安全的,但是大白楊的樹梢卻給擰彎得厲害了。
妹妹,我的話說到這裏的時候,導演把沉思的頭歪了歪,揚起一隻手製止我說下去。然後好像運了一陣氣,拉好威風凜凜的架式,一溜煙地快跑起來。前邊是阻攔汽車不得進入十字路口的鐵柵欄,他跑到那裏縱身一躍,兩手抓住鐵柵欄立刻來了個跟鬥,這位導演平穩落地,沒有打晃!立刻恢複自然狀態,快步走了回來。
他鄭重其事地說:“破壞人的飛躍是能作得到的。”
“對,是能辦到的。”我感到很親切,對這年輕人深懷好感地應和了一句。戰爭期間,疏散到我們這裏來的孩子逐漸增多,他們對於跳越白楊樹的傳承無不懷疑和嘲弄,每當這個場合,我們當地的孩子一定堅決抵製說,“根本能作得到!”
3
妹妹,導演教我訓練身體,我給導演講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曆史,這樣交換授業進行了幾次。我想,導演因為預計的效果沒有在我身上取得什麼成績一定很著急。據他說,我因為幼年和少年時代的各種影響依然存在,所以和他的訓練體係是矛盾的。我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走路姿勢確實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毛病,這毛病又是父親=神官強加於我,要把我培養與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這個任務使我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因而陷於不安和迷惘的時候造成了這種毛病,我想起源就在於此。於是我就承認了,導演也一改隻在後台指點的工作習慣,表現出與他年齡相應的直爽、對我這樣說:
“和你相反,我開始步行時就有意識地調動身體各個部位,是從對於自己是出生於峽穀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之中而感到恐怖時開始的。但是我從此認真思考,出生不是我自己的意識所能選擇的,然而必須想盡辦法,把所謂不能更改的事態顛倒過來。也就是把最後一批孩子之中這樣必然的命運,改變成自己希望接受的命運。事情就是這樣。從這一設想出發,把自己的一切都要重新結構,其次是行為舉止都要改變,朝戲劇這條道路發展。甚至於生活細節也都是如此。比如說這走路吧,身體的各部分都讓它意識化,力求顯著地表現出新的自我。”
那時我和導演都穿著把眼睛、鼻子周圍弄得很窄窄的帶帽子的防寒衣,一邊談話一邊還要擴大視野,便大幅度地擺動著頭部走過了車流不斷的橋。你現在清楚了吧,這個動作就是當時從那位導演那裏學來的方法。妹妹,導演一旦預定下什麼時候排練什麼,他可不允許隨便更改,所以我們在霧雨中徒步走。過了橋之後路程就完成了一半,回來的路線是沿著運河的水流走。我曾經多次以同樣的感情在這個地點取得的經驗是:順著水的流向走,比逆著水流走,情緒上有明顯的解放感。這也和想到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乘船又拉著爬犁溯流而上的困難感覺所誘發的。本來,那些創建者們從河北向著水源溯流而上的行旅,原定目標既然不是原生林深處,隻是以那條河流作為向導,那麼,也許是那條河和溯行者們在航行中結下了深深的情緣所致……
“我們當地的河和魚的狀態,在你離開峽穀的時候,還是那麼糟糕嗎?”
“河和魚?和‘自由時代’的傳承所說的比較起來,無論什麼都糟糕,所以河和魚當然也不例外。”
“不,不要和‘自由時代’比較,即使和我的兒童時代比較,和我最後一次回峽穀的時候比較也差得遠,那時候,河本身基本上和汙水溝差不多,品位降低到說起來丟人的地步。你說的‘自由時代’仰賴於一切自然條件,河就更有重要意義,那裏的魚是主要的蛋白源。起初因為沼澤地流出來的黑水有毒,所以流經峽穀的那條河的下遊連一條魚也沒有。也是魚類專家的破壞人終於在我們當地的範圍以內發現了資源豐富的嘉魚和江鮭,所以妥善地管理了這項資源。大閘這個設施在如今的峽穀口河灘一帶還有吧?破壞人利用那一帶河床露出來的石頭,建造了大規模的魚閘,有一個時期他在大閘旁邊建起小屋就生活在那裏。河水一多,甚至鰻魚也跳上來的時候,就更需要加強管理了。隻有這樣才能提高捕鰻魚的效率。大閘旁邊的溝是引誘鰻魚的好地方,當初精心設計的。鰻魚的藥用價值高於食用價值。有一個時期還養殖鯉魚。這些都是按破壞人的構想辦的。大閘的管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還繼續了許多年,但是五十天戰爭時,‘瓶頸’地帶遭到破壞,一切都垮了。荒廢的大閘後來似乎沒有複原。我和你熟知的大閘是破壞以後的。然而和我兒童時代比較,前些天我們看到的河與魚品位低下,我以為它足夠地說明了峽穀和‘在’的人對於我們這片土地的河和魚的態度和從前大不相同。”
“我小時候河裏雖然有魚,可是臭得不能吃。”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了給魚喂食,開始在河邊許多地方扔海魚的魚雜碎?我回來的時候,河裏到處漂著海魚的魚頭和魚骨,看看孩子們釣上來的魚,原來那是特意往河裏放養的魚,和我們抓住的魚根本不是同一種類。然而那些孩子們說他們不吃釣的魚。浪費魚資源本來是我們當地最大的禁忌。根本沒有必要給放養魚投魚餌,實際上是往河裏扔垃圾,我以為這是犯了‘自由時代’以來另一個糟蹋河流的禁忌,這是想把這個禁忌徹底打垮的行為。本來,峽穀的河是不允許把足以顯示此處有人生活的東西流出去。我們這片土地從創建期到‘自由時代’,為了保證共同體的安全,這項工作十分必要,所以破壞人特別認真貫徹。大閘本身就是監視不準流出任何東西的關口。破壞人早晨上到白楊樹那裏,察看峽穀和‘在’的情況,夜裏到大閘旁的小屋睡覺的時期,表明了他這造林和水產專家的兩個側麵,但是具有更重要意義的是,這意味著他一方麵把森林的魔力掌握在手,另一方麵又把河的魔力掌握在手。所有這些,如今峽穀和‘在’的人全把它們取消了。大白楊已被伐掉,河水已被汙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