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陷井中的千軍萬馬(2 / 3)

有時,沒有思想也就沒有痛苦。

所以我一直是快樂的,意氣風發。

那時我們的業餘生活主要是批判會,這也是唯一的文化方式了。幹了一天活兒後,晚上就被連部集中起來,搞大批判。對於我們來說,寫大字報是練書法,寫批判稿是作文章,唱《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唱歌曲;我們也寫詩,當然都是按要求寫的了,絕對沒有個人的詩句。盡管這種文化生活充滿政治,但也可以人盡其才,一樣幹得有聲有勢。我們是絕對不準看馬列和毛主席著作之外的任何書籍的。偶然有人從別的連隊偷偷借來一本小說,大家都搶著看,但千萬不能叫連隊領導知道。記得有一本外國小說《俊友》,莫泊桑寫的吧,傳到我手裏是吃晚飯的時候,我瞪著眼一直看到夜裏兩點,兩點半另一個知青就起來接著看。書的利用率可是極高的。

要說到看電影,那簡直是我們的節日!一部電影從師部借來,就一個個團部傳著放映。多是到一個集中的地方,各連隊的知青都來了,好像一個大聚會。老朋友見見麵,也可以認識些新朋友。記得一次聽說要放映香港片子《雜技英豪》。知青早早地聚在廣場上,從天擦黑直等到夜裏三點。片子一送到,廣場歡聲雷動,那聲音撼山動地,不知是表達一種滿足還是一種饑渴。還有一次看朝鮮電影,電影裏下大雪,廣場上也下大雪,但沒有一個人離開。電影裏人進了屋子,我們卻在大雪裏站著。這感受真是奇特又奇妙極了。

我們有大塊大塊空白的時間,又寂寞又孤獨,愛情便出現了。連長像個封建時代的管家,常常晚上到橋頭和道口去堵那些外出散步的男男女女。有時還躲在解放牌卡車的車樓子裏,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但我們有一條由帳篷後麵通往森林的秘密小路,是知青們戀愛的幽徑。知青們都愛稱它為"胡誌明小道"。這小道彎彎曲曲穿過一片開花的草地,還有許多小白樺樹遮遮掩掩,又美又靜又神秘,許多知青把伴隨著心靈顫栗的足跡留在那小道上了。

我不能落下這個細節,這很重要——從連隊的大院子裏遠望,有一棵楓樹。它長在平坦坦的草甸子上,周圍沒有任何別的樹,隻它一棵,也許因為它所處的地勢好,單獨地生存下來。它又矮又大,由於太遠,平時看起來模模糊糊;可逢到秋天,它紅極了,像一束火把,非常吸引人。有時心情孤獨,看它一眼,似乎就好受一些。它好像是一種寄托,一種期望。有的人心裏有苦難言,就跑到那樹下呆一會兒,靜一會兒,哭一會兒,便會好些。於是人們部說它能消解痛苦,非常靈驗。我嗎?我——今天我特別不愛說我自己。我隻想說,近來很奇怪,我常常恍惚間想起這棵樹來。我說不定哪一天我專為這棵樹跑回去一趟呢!什麼?你說我的眼圈有點紅?我昨晚又睡晚了。

我們的知青生活的重大轉變是忽然出現一個意外事件。一個老職工與一個女知青關係曖昧,他晚上控製不住,鑽到女知青帳篷裏,被當場抓住。雖說這事在連隊裏炸了鍋,又決不這麼簡單,在給這老職工辦學習班時,一打一逼,他交待出自己的風流豔史,居然還有不少女人!有女職工,也有別的女知青。這時人們就把疑點放在我女朋友身上。我的女朋友是副班長。那時帳篷裏很冷,一個燒"半子"(一截樹幹立著劈成四半)的汽油桶根本不頂用。我那朋友就住到這老職工家裏,跟他的女兒作伴,不過是圖個暖和。中國人在這方麵既有興趣又有想象力,於是就在我朋友身上打個問號:難道他眼前放著一個有眉有眼的大姑娘會不動心?

你問我這朋友?她是個很好的姑娘,我與她從小同學,互相印象都好,但我那時受傳統教育很深,男女之間特別封建,表達非常隱晦。一次我被氯氣薰著,她來看我時,馬上把自己身上的大衣和手套給了我,那可比現在年輕人隨隨便便一個吻強烈得多了。但這事一出,無論對我的打擊還是輿論壓力就太大了……我還是先不講我自己的事吧!

這件事之後,跟著又出了一樁類似的事。連部一看問題不小,加緊一抓,揭發檢舉,知青揭發知青,老職工也相互揭發,居然涉及幾十人!所牽扯上的知青大多是女孩子。連部就把那些有事的男的關起來打。說是搞"群眾專政",實際上是"逼、供、信"。這樣,不管是老實供認,還是屈打成招,反正愈揭人愈多。我們驚訝了,亂倫啦!這不成流氓窩了?尤其是那些女孩子最不能同情,她們是給知青丟臉!那時我們還有一種很強的集體尊嚴與榮譽感,對上山下鄉運動還抱著理想精神呢!

有一個女孩子是B市來的。她也是怕冷。你在這裏,根本想象不到那兒的冷是什麼滋味!她借著去馬號買奶,在馬號裏多呆一呆,暖和暖和。賣奶的老職工就獻殷勤,給她熱奶,好言安慰,小恩小惠,再采取手段,終於把她弄到手,這姑娘懷了孕。人人罵她,誰也不去想,這個姑娘個子高,又苗條,如花似玉,非常好看;那老職工又矮又醜,還是獨眼。這姑娘怎麼會看上那老家夥?誰也沒有同情她,都認為她無恥,給知青丟臉!她到師部醫院打孩子時,醫院不留她住;從醫院回連隊的路上,長途車不叫她坐。因為醫院護士和汽車上賣票的都是知青,沒有人憐惜這個"輕賤"的女子。一次,這姑娘與另一個知青吵嘴,立刻好多人一擁而上,把她的上衣撕得粉碎,裏邊全露出來了。當然是為了羞辱她。從此這姑娘頹廢了,接二連三,跟了好幾個。最後團長看她長得特別好,占為己有。好好一個姑娘毀了!

從這事,我眼前遮上一層黑霧。

這樣的事鬧出來,往後便層出不窮。有一個團的招待所所長、參謀長和團長,把許多女知青調去,說是給她們好工作,不幹農活,有吃有喝,實際上三個人輪流幹。一百多女孩子叫他們玩了。其中有個高幹子弟告到中央,才把那幾個家夥斃了。

自從發生這件事,我們才對那些無辜的女知青寄予同情。她們離鄉背井,無依無靠,孤獨難熬,沒有出路而充滿絕望,才被人使用小恩小惠與手中權力欺負與迫害。還有那些為了上大學和想離開這裏的,隻好委曲求全,責任又怎麼能放在這些可憐無助的弱女子身上?

由於同情心產生,懷疑也隨著產生。

這期間,社會的不正之風到處泛濫,也刮到了連隊。我從M城探親回來,送給連長一本年曆,其實我並沒有別的意思,不過在這偏遠的地方很難見到這種年曆。連長為此居然把我調到農場小學當教員。一本年曆不是瓦解了他,而是瓦解了我;神聖感沒了,嫌惡感來了。我這才開始降溫。我也真夠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