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笨的則是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才返回M城。我幾乎是最後一個離開連部的。當地人都戲稱我是"珍貴動物"了。
從七五年,知青可以選凋上大學和辦理病退返城。上山下鄉這場運動走向分崩離析。當時流行一首《知青歌》。開始隻是偷偷唱,漸漸連長聽到也不管了,歌詞已經記不全了,反正有這麼幾句:
告別了媽媽,再見吧故鄉,還有那金色的學生時代,隻要青春進入了史冊,一切就不再返回;告別了媽媽,再見吧故鄉,我們去沉重地修理地球,那是我們的神聖天職,我可憐的命運喲!
歌詞挺粗糙,流傳卻很廣。唱起來十分的憂鬱,很適合我們內心低落的情緒,所以大家總在唱。當領導的都很靈,從這歌中聽出一種不吉祥的東西。中央開始組織各地的慰問團來看我們。我還記得哈爾濱慰問團帶來了"消炎藥片",天津慰問團送給每個知青一件絨衣,上海慰問團贈送什麼已經忘了。但我們有意帶他們參觀那些最髒最破、條件最差的住房,還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廁所——這裏的廁所是用木頭和草圍當做牆,沒有上下水,隻挖一個坑,大小便多了,凍成一個冰砣子,最上邊是個凍得硬硬的糞尖,上廁所必須帶一根棍子,先把糞尖打斷,否則紮屈股……
他們看了很驚訝。但最多隻是說幾句好聽的話勸勸罷了。誰都知道,他們來是為了安撫,而不是安慰。每個人心裏那隻眼睛都睜開並目愈來愈亮了。
我和R兩個人在帳篷裏,脫光衣服,相互找病。我忽然發現他的胳膊有點彎,他寫信給家裏一問才知道從小摔斷過。他就用這個"理由"辦回城了。我把他送走,在荒野裏一站,才著著實實感到一種被遺棄感。而實際上早在七○年我們就被遺棄了,隻不過我們當時是一群傻子!
在農場最後的日子,一般人絕對受不了。
我們剛來時晾衣繩上晾滿衣服,現在零零落落,寥寥無幾;過去打飯時要排很長的隊,最後隻剩下幾個,好像破衣服上幾個沒掉的扣子。在大帳篷裏,如果不認真看往往就看不見人。
從公路通往連隊的道兒,來時隻是一條細細的小路。八年裏被我們沉重的腳步踩成一條三米寬的大道,但人們一個個走了,道路又變窄了。"胡誌明小道"已經被野草埋了起來。每當我感到孤獨和寂寞之時,就跑到那棵紅楓下坐一坐,但這楓樹已經不靈驗了,無論我怎麼落淚,也難以擺脫心裏的苦悶……
有背景,有門路,有辦法的人都走了。最後我還是經人指點,用四支掛麵收買了醫院的化驗員,把化驗單改了,這才返回M城。你看,我這八年不過和四支掛麵一個價錢。是嗬,此時已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日,眼看就是一九七九年了。六十歲的老媽媽見我回來,高興得居然像小孩那樣雙腳離地蹦了起來。但誰問過我在那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我們留下了什麼?
我們連的知青還算齊齊整整,六十個全都活著。旁邊連隊的一個姑娘,出窯往外挑磚時忽然窯塌了,活活砸死在裏邊。人弄出來早已經燒成糊幹,不敢叫她家裏來人看,趕緊埋在荒地裏了。最慘的是一次森林大火,團長指揮知青去滅火。森林大火,別看白天都是煙,晚上看像點天燈一樣,全是火,幾百度高溫,人一進去就燒化了。絕對不能哪兒有火撲那兒,隻能在外邊打出一條防火通道。但這團長是蠻幹,結果燒死了四十多知青。森林裏著火,火是追人的,比老虎還猛烈;男的跑得快,燒死的大部是女孩子。可是……誰對這些無辜的白白死在裏邊的孩子們鞠過一個躬呢?
如果這些女孩子知道知青最終都返回到自己爸爸媽媽的身邊,她們豈不更是自覺悲哀?如果她們陰間有靈,準會發出淒慘又憤怒的呼號!
在我即將離開農場那些日子裏。知青們已然怒不可遏。一個團部裏爆發了知青焚燒勞資科長家裏房子的事。因為到處傳說這科長收取知青們的禮物堆成了山。後來,知青返城不再要醫院證明,也無須理由了!
知青一走,另一個悲劇就出現了。那就是有些知青在當地有了女朋友。他一走了之,把苦難結下的果子交給了女友。這很像那支歌曲《小芳》。於是有人自殺。有一個當地的女孩子在遺書上寫道:"我勸本地青年千萬別愛城裏的知青!"於是又引起當地人對知青的反感。苦難是一種傳染病。誰知文革的遺害究竟有多大?
你問我對自己知青這段特殊經曆怎麼看。說實話,我很矛盾,一直矛盾著,這輩子甭想解開了。我想,你問任何一個知青,他也會給你同樣的回答。
從悲觀的角度看,八年的艱辛苦難還在其次。我們十幾歲就被趕到邊疆,如今四十多歲了。心裏帶著很多陰影,身上帶著許多傷病。許多人身體早早垮了,像腎病、胃病、腰背病、風濕病,終生終世也不可能甩掉了,這也其次。最主要是我們失去學習的機會,很多知青有才華,但知識不夠,沒有學曆,雖然現在還算正當年,卻無法和大學生、研究生們相競爭。是嗬,我們是被糟蹋了。
從樂觀的角度看,八年困境鍛煉了我們,我們什麼都經受過了;最冷的天氣、最苦的生活、最累的工作,都受過了。我們還伯什麼?我們有極強的適應能力,對困難不犯愁,承受力強,還能應付各種難題。我剛返城時,電力局招人,去了一百人,大多數是知青。當時電力局想在院子裏蓋幾間平房辦公,缺木匠,立即有十多人說,我們都是木匠。再一問,全是知青。知青個個是好樣的。他們都在文革的"老君爐"裏煉過,豈不神通廣大?然而,最使我感到自豪的是,每一個知青都已經明白,他們為國家承擔過什麼——
實際上,紅衛兵運動之後,也就是七○年,國民經濟完全搞垮了。國家已經沒有力量給兩千萬知青安排工作,放在城市又不安全,怕出亂子,這才想出"在廣闊天地裏大有做為"的冠冕堂皇的口號,把我們放逐四方。於是我們這支曾經為他們衝鋒陷陣、赤膽忠心的千軍萬馬,統統落入安排好了的陷阱裏。盡管我們曾經悲哀之極,盡管我們吃了苦頭,但連國家也挑不動的擔子,叫我們十幾歲孩子們瘦弱的肩膀扛住了。是我們撐住這傾斜的柱子,才避免了國家大廈的坍塌。你說,難道我們不偉大、不是功臣、不是貨真價實的國家棟梁?盡管這一切一切,都是事後我們才明白的。
可是,我有時又想,我們這自封的功臣又能被誰所認可。就像前邊說的,誰去麵向那大火燒死的四十個女孩子的地方鞠一個躬呢?
我的話說得差不多,現在輪到你說一說了!
曆史已經全部記住,就看人們自己是否把它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