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7歲男H省農場某團某連知青
第二天醒來一看全傻了——"小鐮刀精神萬歲!"——把大蒜和鞋油攪合一起叫她吃——胡誌明小道——如花似玉非常好看的姑娘——懷疑產生了——當時流行的一首《知青歌》——我們是國家的功臣!
一九七○年五月十七日,我們在M市火車站興衝衝登上列車,奔赴遙遠的北大荒。車站上一片連哭帶叫,知青從車窗裏伸出手,死死抓著站在月台上那些送站的親人的手臂,直到車輪啟動也不撒手,維持秩序的人手執小木棍,使勁打才把他們的手打開,真像生離死別一樣!這之中唯有我是另一個樣子,我特別興奮,起勁地敲鑼打鼓,拚命喊口號。那時我剛十六歲,渾身帶著在紅衛兵運動中激發出的熱情,腦袋裏隻有"在廣闊的天地裏大有作為"這幾個字,其它什麼具體的東西也沒有,隻是一團火熱的、膨脹的、閃閃發光的感覺。再加上人在少年時那種離家出走闖一闖的傻乎乎的願望。一路上興高采烈,敲敲打打,又喊又叫,列車走了兩天兩夜,沒到站嗓子就沒有聲音了。
列車在深夜到達農場車站。一開門,漆黑一片,嘩嘩下雨,極冷。我們是從炎熱的M市來的,身上還穿著襯衫呢!趕緊從行李包抻出軍大衣穿上。下了車,在站台昏暗的燈光裏,隻見大家一片綠,全都穿上了棉衣。冷雨卻沙沙打在棉衣上。
我們是給大卡車運往農場的。農場似乎很大,好像沒有邊兒。它們按照軍隊的方式,一個連隊一個地方。我們的卡車每到一個連隊,便下來一些人。我在第X連下車,一同來到這個連隊的知青大約有六十人。我們被領到一個很冷很黑的大房子裏睡下。由於天黑,什麼也沒有看見,隻覺得滿地泥汙。太累了,倒下立刻睡著,連夢也沒做。第二天醒來一看,傻了!我們全傻了!
哪裏是房子?原來是個極大的老式帳篷,縫縫補補,撒氣漏風,帳篷裏邊也滿是爛泥,長長的野草居然從床底下長起來。這就是我們長久的住處了。吃飯要天天踩著爛泥走出一百多米到夥房去,我這才明白為什麼臨來時學校再三叫我們準備高筒靴。一看這情況,幾個年歲小的學生就哭了,扭身要回去。但怎麼可能回去呢?這大帳篷有兩個,每個住三十人,相距五十米。當天夜裏,大家躺下,誰也不說話,漸漸就有了哭聲。先是女知青哭,後來男知青也哭,最後兩個帳篷的哭聲連成一片。在這荒涼的野地裏,哭聲和風聲水聲一樣,誰理你?那時我們才十六七歲呀。
我們大多被分配在"農業連隊"幹農活。這兒的農活可不好幹。沒有排水係統,到了收割時,趕上大雨,地裏成了汪洋,機器下不去,割麥子就得用"小鐮刀"解決問題。幹活也是突擊式的,天亮時露水一幹,馬上下去割,因為麥子沾露水不好割;這樣一來要幹到天黑露水下來時才收工。一天幹下來人都快散了。割大豆時就更難了,那是在九月份,地裏全是水,夜裏結上冰,一腳下去,全是破冰碴子。所以,氈襪、皮靴、絨褲全得穿上。但幹起活來,太陽一曬,上邊反而熱得穿單褂。上熱下涼,那難受勁兒就甭提了。後來許多知青關節炎、腎炎、風濕病都是這麼得的。可那時沒人退縮。輿論強有力,懶漢是可恥的!我們的口號是"小鐮刀萬歲!""磨斷骨頭連著筋!"有時完全可以用機器也偏不去用,因為用"小鐮刀"才可以"顆粒歸倉",那股子精神真了不起,尤其女孩子們更不容易。農場的老職工大多是轉業兵和從山東、四川來的重勞力,根本不懂得照顧女孩子們。女知青們來了例假,不好意思說,照樣把雙腿插在刺骨的冰水裏,默默地忍著幹活。現在想起來都心疼她們。
至於生活的艱苦,你根本無法想象。
舉個例子吧。知青得了病才能有資格享受一次"病號飯"。這"病號飯"不過是用豆油、蔥花和大鹽粒子熗鍋,再倒進去開水煮一碗湯麵。有一次,隻剩下一碗"病號飯"了,兩個知青為了爭這碗麵,一個知青就啐一口唾沫到麵裏,他想用這辦法獨吞這碗麵,另一個知青馬上也啐一口,說:"我不嫌你,咱們就一人一半吧!"這一碗破麵湯,不過是讓肚子舒服一點吧。
那兒人的飯食一向很粗。一個饅頭半斤重,一個包子三兩重,一兩個月吃一次豬肉;吃豬肉那天嗬——我那時沒有照相機,真應該叫你看看那些孩子一張張心花怒放的臉兒!那臉兒才叫漂亮好看呢!沒肉吃怎麼辦?貓肉、兔肉、鳥肉、老鼠肉……有一次我們的拖技機壓死一條蛇,大夥就用小刀把蛇切成一斷斷的。我在地上找到一個破罐頭盒,裏邊放點水,點著樹枝,把蛇肉一塊塊煮了,那滋味真是鮮美極了。回去講給夥伴們,人人聽了都咽口水。
這兒的自然環境還不錯。山上是原始森林,地上是"水泡子",水草茂盛,一碧千裏,非常開闊,絕對沒有汙染。如果你做旅遊者看一看,當然很好。如果叫你像我這樣生活八年,恐怕——別說不好聽的話——恐怕你早跑回來了吧!
就說天氣吧!冬天最冷的時候,耳朵和鼻子凍得"邦硬"。有時老職工搞個惡作劇,拿起洋鎬對知青說:"這鎬刃上怎麼有點甜呢,你舔舔!"如果這知青傻冒,一舔,舌頭就粘上了。再一拉,舌頭準掉一塊。這時必須趕快到屋裏去,叫別人哈氣,幫助"哈"開。逢到"刮煙泡"——那種雪後的大風,常常在風口的地方把雪立起三米多高,擾得周天寒徹,漫空迷霧,往往使人迷路。迷路的結果大半是把人凍僵凍死。
我說艱苦,你別以為我們就會喊爹喊媽,叫苦連天。一次我們從山裏幹活回來,車壞了,徒步走了一百多裏路。路上渴急了,大夥就嚼樹葉,我忽然看見地上車轍溝裏積著一些雨水,便趴下去,揮手轟走水麵上的一層小飛蟲,去喝雨水。我這個創造發明得到大家一致稱讚,大家便都這樣喝個痛快。嗓子得到滋潤,便又唱歌又呼口號又念語錄,一鼓作氣回到農場情緒依然十分高漲。
可以說從文革初期到這時,我還沒有絲毫的反省意識。
文革初,我們批鬥一個老教師。她原先是個老校長,反右時被劃為右派,在學校做清潔工。在逼她交待問題時,有些頑皮的同學就叫她大口大口不停地吃大蒜,她說受不了,便叫她攪合鞋油一起吃,再把蘸了稀泥的葡萄葉子塞進她嘴裏。那時我們決不會認為是在迫害人,相反覺得我們很英雄,很正義,立場堅定。這便是當時學生們的自我感覺。
在我來支邊之前,還參加過動員別人插隊支邊。記得我們到一個不肯放子女走的"釘子戶"家中做工作。所用的辦法是"熬鷹",也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動員,軟說硬說,不讓他們睡覺,直到把他們熬垮,點頭同意了,馬上給他們辦理戶口遷移手續,這法子真有點缺德!記得這家該走的是個女孩子,母女倆住一間平房。我們七八個人都擠在他們家,連水缸邊都坐上人了,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深夜,這母女倆就是不說話,我實在熬不住,不知不覺睡著了,天蒙蒙亮時醒來一看,嗨!被動員的和動員的全睡著了,東倒西歪,一片鼾聲,大夥全垮了。當然,最終她們還是被我們征服。但我哪裏會多想一想,毛主席的號召既然這麼偉大,為什麼又要用這強製的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