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上)(2 / 3)

停了片刻,簾子裏麵又出來一位姑娘,懷抱琵琶,當中坐定。約有十五六歲年齒,一張團臉兒,頭上挽成一個插梳扁髻,穿了一身鸚哥綠的褲褂兒。裝束雖然清淡,相貌也算不得十分豔美,但她走上來的時候,卻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透進窗楣。尤其是那烏亮雙眸,如秋水,如寒星,如皎月,左右一顧一看,滿院子裏便鴉雀無聲。台下眾人正在屏息凝神間,忽聞羯鼓一聲,弦音遽發,音音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穀,乳燕歸巢,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軸換調之處,百變不窮,頓覺一切琴音俱出其下。

孔寄塵身旁坐有兩人,一胖一瘦,但聞胖者湊過身去,低聲問那瘦者道:“此女子想必就是花魁姑娘了罷?”瘦者笑道:“非也!此女名喚啼鶯,乃是花魁姑娘的使女。她的琴藝都是花魁姑娘教的,但若比那花魁上官小憐,還不曉得差多遠呢!”兩人正低聲說著,啼鶯已彈畢,徑往後麵去了。這時幾名堂倌跑出來續茶,滿院子裏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

孔寄塵、佩麗古蒂、鄭震宇三人聞聽上官小憐四字,相視莞爾,卻也並不搭話。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隻見那後台裏,步出兩個皂衣壯漢,抬著一塊繡描牡丹的四折屏風,展開來立在台中。此時眾人嗅到台上有香氣飄出,繼而滿院香氣四溢,沁人心脾。緊跟著屏風後麵影影綽綽,羅帶飄飛,似已走出來一位雲中仙子,月裏姮娥。眾人大異,氣不敢出,此刻連一根花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響聲!

但聞屏風後悠悠一聲箏響,像是有人在空靈的靜夜裏往那深潭之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孔寄塵臉色驟變,他畢竟是南孔衍聖公,“詩酒彈唱”四藝冠絕於當世,此刻箏音初響,便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台下眾人都像被點了穴道,癡癡怔怔地呆坐在那裏,隻覺入耳有說不出的妙境。悠悠數聲之後,指輪漸繁,琴音漸高,繼而倏然拔了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令人暗暗叫絕。哪知於那極高之處,又陡然一落,極力騁其千回百折,恰似一泓飛澗自空中跌落,拍岩穿壑,一路傾灑。頃刻之間,周匝數遍。自此以後,愈彈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院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片刻之後,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初如山泉潺涓,風颯崖鬆,繼而瀑布飛濺,百鳥亂鳴。眾人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哪一隻鳥叫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

台下空了片刻,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上官小憐操琴獻藝已畢,眾人雖餘興未盡,卻終竟不得不依依散去。

孔寄塵向門內遞過名帖,丫環使女急忙迎了出來,安排三人於前廳一張金漆大桌前落座,桌上擺著宜興沙壺,極細的成窯、宣窯杯子,使女將新烹好的雨水毛尖茶,給三人一一斟上。旁邊書案之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三人呷了幾口茶,但聞樓梯上傳來噔噔之聲,一個身著鸚哥綠褲褂兒的小丫環捧著一隻紅木匣子跑下樓來,正是方才登台的啼鶯姑娘。啼鶯見過禮,紅著臉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致的立軸,佩麗古蒂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四尺灑金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孔寄塵站起凝視,禁不住低聲吟哦起來。但見條幅上用雋秀的字體寫了寶塔狀的七行字:

色淨,苔鮮

石上激,雲中懸

津流竹樹,脈亂山川

扣玉千聲應,含風百草連

太掖並歸池上,雲陽舊出宮邊

北陵井深鑿不到,我欲添淚作潺湲

古蒂、震宇二人看罷,四目相對,心道:“坊間相傳,金陵花魁上官小憐詩畫冠絕江淮,今見此“寶塔詩”以“泉”為題,形真意切,“花朝節”上屢得花魁之名,絕非浪搏。”

孔寄塵看罷,眼角彎成微笑的弧度,深深點了點頭。此刻,花格窗外薰風徐來,孔寄塵反剪雙手緩緩踱至窗前站定,庭院裏水清葉翠,花樹交柯,鳥鳴啾啾,蘭草萋萋,熾熱的陽光直射下來,連平常顯得陰鬱冷峻的假山,這會兒也變得生機勃勃,明媚可人。尤其是那萋萋蘭草,台階前、假山後、蓮池邊、芳徑側,鋪青疊翠、生機盎然,雖曆盡枯榮,卻堅忍不撓。孔寄塵沉思片刻,提筆就著早已研好的濃墨,摹仿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圓筆藏鋒的行楷,寫下了同樣寶塔狀的七行字:

折宜,看好

滿地生,催人老

金殿玉砌,荒城古道

青青千裏遙,悵悵三春早

每逢南北離別,乍逐東西傾倒

一身本是癡情人,聊與小憐慰懷抱

那啼鶯姑娘展卷一看,衍聖公行楷筆法以《快雪時晴帖》圓筆藏鋒為主,起筆與收筆,鉤挑拔撇都不露鋒芒,由橫轉豎也多為圓轉的筆法,結體勻整安穩,顯現書家氣定神閑,不疾不徐的淡然情態,心中禁不住嘖嘖稱奇。再看這以“草”為題的寶塔詩,春綠草長又送遊子遠去,萋萋芳草可比滿腹離傷,正是我家花魁小姐此時的心境,一股拜服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雙頰緋紅,忙捧了這以“草”為題的“寶塔詩”,“得得得”小心地複又跑上花樓去了。

不一會兒,啼鶯又下得樓來,走近孔寄塵麵前,抿嘴抖開一卷小巧的白綾橫軸,但見一首七絕映入眼簾,古蒂在一旁展卷念道:

鶯啼岸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夜月明。

明月夜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岸啼鶯。

古蒂讀罷,震宇似有所悟,望著孔寄塵問道:“衍聖公,此春景詩,莫非是那“十字回文”?”

孔寄塵望著手持白綾橫軸的啼鶯姑娘,粲然笑道:“然也!正是以“鶯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十字為詩,從頭至尾正讀、從尾至頭反誦,皆為一模一樣的一首春景詩!”

此時暮春已過,孟夏來臨,池中蓮葉田田,既小且圓,隨風而動,娉婷婀娜;幾朵蓮花初綻,菡萏搖曳之姿宛若瑤台仙子,隨著微風把那一抹清香送入心脾。孔寄塵嗅著蓮香,反複沉吟道:“小憐,小蓮!小蓮,小憐!”一邊沉吟一邊在花廳中負手踱步,思慮文句。啼鶯見狀趕忙研墨伸紙,俄頃,書房裏墨香彌漫。孔寄塵似也打好腹稿,忽地一拍掌,笑道:“香蓮碧水動風涼,夏日長!”言罷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致的羊毫小楷,在鋪好的宣紙上揮毫潑墨,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