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沙彌搶步奔來,身形瘦小枯幹,仿佛一隻未長大的猢猻相似,單手提著一杆九環錫杖,那錫杖通體以烏鐵打造,少說也得有百餘斤,而他卻像是提著一杆掃把那樣輕鬆。
小沙彌來得近前,單掌合十躬身說道:“住持方丈,馬匹和行李俱已備好,可以啟程了。”
那長老接過錫杖,宣了一聲法號,緩緩說道:“圓覺,打開**側門,不要驚擾寺內僧眾,你我二人快快上路,早去早歸。”
言罷,蒼洱寺後的山腳小路上,兩匹包蹄勒口的高頭快馬輕健奔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黑蜮蜮的山坳裏了。
夜,蜮蜮闃闃;
山,崚崚嶒嶒;
樹,蓊蓊鬱鬱;
月,迷迷離離。
蒼洱寺的**,突然嗖地掠進一條黑影,身法輕靈巧快,曼妙無匹,那黑影腳尖點處,三起三落,倏地貼在藏經閣前一座古舊斑駁的經幢上,便立刻和經幢上的斑駁融為一體了。
這黑影不是旁人,正是在那千尋塔頂守了一天一夜的戈壁金蟬。
此刻,這金蟬貼在經幢上一動不動,好似經幢上斑駁漫漶的蟠龍紋柱一樣,隻是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目不交睫地盯視著後麵的藏經閣。
蒼洱寺的藏經閣並不建在寺廟建築群的中軸線上,而是位於**的西側,門對東升朝陽,取“紫氣東來”之意。藏經閣雖然不是什麼大殿,卻是蒼洱寺的禁地,整座樓閣俱以精銅鑄就,梁椽堅重、門窗加固、瓦縫勾連,乃蒼洱寺首任住持方丈了一大師親自督建,自立寺以來,確是起到了防盜防火的功用。
戈壁金蟬一直盯視著藏經閣的銅牆鐵壁,不知道心裏在盤算著什麼。他就是這樣,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輕易出手,凡一出手,哪怕皇宮大內,也能盜得寶物出來。前次在舟山吳門,他遍尋吳府,隻有那座別院在星夜裏有地氣升騰,定然有地宮隱於別院正房之下,這才引得司空俊入地宮尋秘笈。可以說,當今天下,若論偷盜的本領,哪個能比得上他戈壁金蟬呢。
大概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嗖”地一聲,從院牆外的樹稍上突然又彈進一條黑影,身形壯碩,赤著雙手未帶兵刃,那黑影身軀筆直的一旋,電也似的掠到藏經閣那道落了巨鎖的銅門之外。戈壁金蟬隻覺眼前一花,雙瞳現出驚恐之色——此人輕功,竟然還在他西域神偷之上!
隻見那黑影伸出掌中二指,在銅門邊一隻巨鎖上輕輕一捏。那隻重愈百斤、緊固無比的巨大鐵鎖,竟在他這兩隻手指輕輕一捏之下,象朽木般應手而裂。
這情形直看得經幢上的戈壁金蟬目瞪口呆、冷氣倒抽。他行走江湖已然十年了,“俠跡”遍及西域、中土、天竺,像眼前這位集如此高超輕功和剛勁指力於一身,並又如此坦然行竊的,他真的從未遇到過。看此人迅捷的輕功,很像是天山派的衣缽,一想到天山派,他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佩麗古蒂那迷人的身影;再看此人這開碑裂石、削銅斷鐵的指力,除了大理蒼洱寺的伽藍摩訶指,當今之世,真想不出誰人還能再懷此功。但,恒一那個老和尚,不是已經騎馬走了嗎?難道是恒一的弟子趁師父不在,卻監守自盜嗎?弟子尚且身懷如此功力,那師父豈不是驚世駭俗、駭人聽聞了嗎?
戈壁金蟬正躊躇思忖間,隻見那黑影已步出藏經閣,背後多了一件錦緞包袱,包袱內似有一方形木櫝,棱角分明,料想木櫝之內必定是秘笈無疑了。那黑影四下望了望,看準院牆外一株蒼勁茂密的老樹,正欲提氣飛掠過去,忽覺一片罡寒的劍氣罩將過來,接著似有片片梅花飄落,就連隱在經幢後的戈壁金蟬也感到了一股寒氣迫來,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隨著這片冰寒的劍氣,又一團黑影從院牆上翻了進來,看身形也像天山派的輕功,但這持劍黑影與那背負秘笈的赤手黑影相比,輕功卻遜色了不少,但劍法卻著實的精妙。隻見他身隨劍走,劍隨身遊,身形如風中輕柳,迅捷曼妙,劍光如漫天飛雪,點點飄忽,恍眼之間,便已搶攻數劍,將那赤手黑影團團罩在這梅花紛謝的罡寒劍氣之中。這種內家功法,更仗著這口寒光寶劍,一施展開,便如長江之水,滔滔而來,讓對手連一絲間歇、一絲空隙都找不到。
那赤手黑影麵色一驚,道了一聲“好劍”,急沉真氣使出本領,但見他左手一招分花拂柳,右手一招橫掃千軍,這兩招一柔一剛,一巧一拙,力量招式俱是大不相同,但他竟在同時發出,直震得對手劍氣四落,寒光消減。
兩條黑影就這樣拳來劍往,在藏經閣上鬥了起來。鬥得十合,持劍黑影漸落下風,劍法散亂。赤手黑影見機提氣將走,忽覺頭頂又有一股劍氣襲來。隻見一人頭下腳上從天而降,腳踝上還拴著一根細長絲帶,斜拉向院牆外的濃蔭之內,這人右手持劍,左手箕張,直抓向那赤手黑影背後的包袱。
那赤手黑影忽覺背後劍氣,左手虛晃,避過劍尖,右手疾伸,已將那從天而降的手一把擒住,右手一擰,一抖,隻聽半空中一聲慘呼,那從天而降的一隻左手,被這赤手黑影以聞所未聞的手法,在這快如閃電的一刹那,一擰一抖之下,竟硬生生的齊腕扯了下來。那人縱是硬漢,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間鮮血迸射,他慘呼之後,雙眼瞪得血紅,一咬牙,竟疼得暈了過去。
隻聽“鏘啷”一聲,寶劍落地。而那赤手黑影背後的包袱卻因方才動作過猛,竟也隨著脫腕的那柄劍一齊抖落在閣前的磚地上了。赤手黑影顧不得那斷腕人尚倒掛在半空之中,正欲從藏經閣上掠下,而那持劍黑影又輪起一片罡寒劍氣,將赤手黑影逼退了兩步。
此刻,隻見藏經閣前經幢上的一條蟠龍浮柱突地飛起,倏然掠出一條人影,電也似地躥到閣前的空地上,伸手一抄,將那剛剛落在地上的包袱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借著夜風之勢,穿牆掠入左側林木之中,繼而踏著林稍,向寺前的千尋塔方向奔去。此人不是戈壁金蟬還有哪個!
赤手黑影和持劍黑影俱是大吃一驚,不約而同瞥了一眼那倒掛在半空中的斷腕人,仍舊在夜風中搖晃。此三人在閣前鷸蚌相爭,最後卻怎又躥出個漁人得利!說時遲,那時快,赤手黑影和持劍黑影急忙齊收了招式,一前一後向千尋塔方向追去。此時,忽聞一股奇異的鬱金花香撲鼻而入,二人急提真氣封住鼻翼兩側左蘭台、右庭位兩大穴道,真氣分流,不覺腳步放緩。
眼看到了千尋塔下,隻見那搶走秘笈的人影從林梢到塔頂竟然是淩空踏過。那千尋塔是密簷寶塔,有密簷十六重,高達二十餘丈,從林梢淩空踏至塔頂,非仙人不能為也。赤手黑影和持劍黑影一前一後俱是大驚失色。到得近前才發現,那林梢與塔尖蓮花葫蘆頂之間,有一根金色絲帶相連,此刻那絲帶已被斬斷,金燦燦地在夜風中飄蕩。
二人驚魂甫定,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向著塔頂壓聲喝道:“朋友,不信你能在塔頂住一世嗎?”
隻見塔頂那人並不搭話,將搶來的包袱在腰間係了個死結,繼而張開手腳,勾住身上黑袍的四角絛環,做了個“金蟬展翼”之勢,縱身從塔頂躍起,借著獵獵山風,直飄向遠方去了。
持劍黑影心知不是身前之人對手,二指入口,呼哨一聲,但聞一聲巨響,有如獅吼,緊接著一匹卷毛白馬從林中疾馳而來,在夜色中白鬣翻飛,極為搶眼。他看準距離,複又輪起一片罡寒劍氣將前方對手罩住,自己猛一縱身,拍馬飛奔而去。
等那赤手黑影運功震開這團劍氣,那匹罕世白馬早已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了。隻剩下他一條壯碩的身影,煢煢孑立於林梢之上,但看他麵上並無半點懊惱之色,反而連連讚歎:“好馬!好劍!”
蒼洱寺畢竟是禦賜的皇家寺院,更兼武林一派,高手雲集,值守何等森嚴,便說一個值夜武僧聽到一聲慘呼,又看到屋頂上人影綽綽,一聲呼哨,牆下暗影處又搶出十幾名武僧,一齊躍上院牆,單腿半跪,手中弩匣飛揚,箭如飛蝗,直向藏經閣上射去。
武僧們目光雖快,硬弩雖疾,卻竟也跟不上此刻的變化,等到弩匣射空,眾人目光四掃,隻見林木依然,枝葉微簸,人影卻渺,林木掩映中的藏經閣,也仍然靜悄悄地矗立在那裏。
眾武僧走進觀瞧,隻見藏經閣上鐵鎖斷裂,銅門洞開,門柱上插著一柄彎月飛刀,深入銅柱幾達三寸,刀下釘著一箋書信,借著手中火光和天上星光,但見上麵工工整整寫道:
“聞君有秘笈藏於經樓,不勝心向往之。今夜子正,踏月采取,君素雅達,必不致遷怒小可也。”落款是“金蟬叩謝”。
蒼洱寺禪堂。
四大班首和八大執事等一幹高僧盤坐於艾草蒲團之上,圍成一圈,恒一大師居中,手持念珠,口誦經文,麵色莊重。
“住持方丈,我蒼洱寺自了一大師立寺以來,已近兩百載,兵燹盜賊,俱未罹患,今逢寺內高僧大半外出之時,藏經閣被盜,實屬大辱,當派寺中高手,遠赴西域擒拿戈壁金蟬那廝,交與朝庭法辦。更可氣的,卻是那吳門老頭兒,誣我蒼洱盜書,毀我佛門清譽,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說話的正是寺內寮元——降龍金剛指塵定大師。塵定大師一向心直口快,疾惡如仇,此刻鋼牙緊咬、環眼圓睜,如金剛怒目,掃視禪堂眾僧。
“阿彌陀佛,佛曰: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師弟久沐佛光,如何還是這般乖戾?”
一矮胖長老正在眯眼訕笑,此人乃是寺內監院——乾坤曇陽指慧定大師。
塵定聽了,壓住怒火,乞眼看著方丈和首座。
首座和尚名為禪定大師,雖然武功平平,卻是蒼洱寺最富韜晦的長老,是寺內名符其實的智囊,地位僅次於住持方丈。
此時見塵定師弟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他略一頷首,雙掌合十說道:“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凡事不可計較一時得失,得便是失,失便是得,得得失失,失失得得,心無掛礙,無有恐怖,可得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