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淩濛初著,陳邇冬、郭雋傑校注:《拍案驚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年)其中所謂“天救星”,或作“大救星”。明崇禎尚友堂刻本《拍案驚奇》作“大救星”。“大救星”語彙的出現,值得我們特別注意。
大家比較熟悉的文學作品,如《西遊記》中,也可見“救星”語彙的使用。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
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孫大聖才按雲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師父有救星了。’沙僧道:‘是那裏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薩指示,教我告請昴日星官。老孫去來。’”
營救唐三藏的“昴日星官”,當然是真正的名副其實的“救星”。
和“有救星”對應的是“沒救星”。《金瓶梅》第五十九回《西門慶露陽驚愛月,李瓶兒睹物哭官哥》寫道:官哥兒夭亡,“合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才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
“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幹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裏挺放。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裏肯放!口口聲聲直教:‘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又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西門慶歸到卷棚內,看著收抬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向伯爵,不覺眼淚出。”
“救星”作為小說語言,亦為較高層次的知識人所接受。李贄評議《水滸》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鬥浪裏白條》:“李和尚曰:宋公明每至盡頭處,便有救星的,是真命強盜。”(《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明容與堂刻本)明代劇曲所見“救星”語彙,有孟稱舜《酹江集》:“今來遇著丈人,這是俺命兒裏該有救星,天幸得遇丈人,望賜一言救俺則個。”
也說“有救星”。又如:“【駐馬聽】枉煞心癡向猛虎叢中來救你無端負義,這鬼門關上訴憑誰,遇著頑禽蠢木總無知,道是屠牛伐樹都差異,這搭兒難回避,丈人嗬,俺不道救星兒恰撞你。”(明崇禎刻《古今名劇合選》本)又如張大複《快活三》卷上“【風入鬆】看如螺雲結晩山埋,見蜃樓海市堪怪,江豚吹浪如山大,簸箕兒輕舟風擺,許不盡豬羊賽,叫不應救星來。”(舊鈔本)講究“星氣”和“人事”對應關係的明人萬民英《星學大成》一書中“救星”凡30 見。可以推知民間俗語“救星”的普及,依然是有以“星學”為標榜的文化背景的。書中亦多言“有救星”“無救星”,如卷一五“留段”條:“火入留段,名為天剉天哭星。若人於身命見之,皆主好殺。其心不慈不仁。若有救星,卻主平善。若入陷無救星,皆坐遠配軍州不祥之禍斷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代文學名著《紅樓夢》中,也可見使用“救星”俗語的例證。
第一〇二回《寧國府骨肉病災祲,大觀園符水驅妖孽》:“賈蓉沒有聽完,唬得麵上失色道:‘先生說的很是。但與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礙麼?’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著頭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歸’。先憂後喜,是不妨事的。隻要小心些就是了。”又如第一一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誌,證同類寶玉失相知》:“賈政忽然想起,頭裏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
“救星”:近代通行政治語彙
“救星”作為流行甚廣的社會語彙,曾經在20 世紀形成非常普遍的影響。“救星”頌歌曾經響徹寰宇,又確實深入人心。作為一種社會意識現象,“救星”期盼和“救星”依賴的心理背景其實是比較複雜的。
近世中國作為政治語彙的“救星”的早期使用,稱頌對象曾經是思想導師、政黨、軍隊以及所遵循的主義。在1927 年5 月5 日馬克思誕辰紀念日,西安六萬餘民眾集會紀念“五一”“五五”,馮玉祥、劉伯堅以及蘇聯顧問烏斯曼諾夫等出席。西安中山學院院長、共產黨員劉含初致辭,說到馬克思“是我們被壓迫民族的救星”(中共西安市委辦公廳編《中國共產黨西安市委員會誌(1925.10~2002.7) 》,2004 年,第31 頁)。中共崇明縣委於1927 年創辦的對外宣傳報紙,定名《救星報》,應當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救星”。這份報紙出自至2 期,停刊日期不詳(葉緒昌主編《江蘇革命史詞典》,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 年,第838 頁)。毛澤東1937 年11 月分析當時形勢時指出:“共產黨和八路軍的政治影響極大地極快地擴大,‘民族救星’的聲浪在全國傳布著。”(《上海太原失陷以後抗日戰爭的形勢和任務》,《毛澤東選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389 頁)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也曾經寫道:“現在的世界,依靠共產主義做救星;現在的中國,也正是這樣。”(《毛澤東選集》第2 卷,第686 頁) 何其芳《全中國的人民都反對進攻邊區》一文有“他們知道誰是中華民族的真正的救星”的說法(《解放日報》1943 年7 月19 日),即指中共及其領導的軍隊為“中華民族的真正的救星”。
“救星”成為特定稱謂,專門用以指代政治家個人,是稍後的事情。
1940 年,陳嘉庚率“南洋華僑回國慰勞視察團”在延安訪問考察八天。回到新加坡後,他召集第二屆南僑大會,明確地發表了自己對民族前景的判斷:“中國的希望在延安。”在新加坡一次萬人大會上的講話中,他說:“我未去延安時,對中國前途甚為悲觀,以為中國的救星還未出世,或還在學校讀書。其實此人已經四十五歲了,而且已做了許多大事了。此人現在延安,他就是毛澤東。”(胡錦昌、葉健君、黃啟昌主編《中國抗日戰爭年度焦點(1940~1942)血肉長城》,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32 頁)1945 年,毛澤東赴重慶與國民黨談判,重慶紗廠女工致毛澤東的信中,稱他為“親愛的毛澤東——我們人民的領袖”。在表達對毛澤東的熱愛時,也使用了“救星”“大救星”稱謂。信中寫道:“我們老是想,我們不能這樣永遠過下去,我們會遇到救星的。從報紙上,從許多好朋友的口中,我們曉得中國人有了一個大救星,這個救星就是您。”(《一群女工致毛澤東同誌的信》,《新華日報》1949 年9 月1 日)1946 年農曆正月十五,延安川口區六鄉的秧歌隊來到王家坪中共中央軍委駐地,向毛澤東祝賀春節快樂,並且獻上了“人民救星”金字匾(白崇貴等:《人民救星》,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 年,第87 頁)。重慶的女工和延安的農民所使用的“救星”稱謂,體現出社會下層民眾的語言習慣。而陳嘉庚言“中國的希望”,“中國的救星”,應當是借用民間語言發表自己的政治意見。
其實,站在毛澤東敵對階級立場的另一位政治活動家蔣介石,可能更早也曾被稱為“救星”。《蔣介石日記》關於西安事變的部分,說到在臨潼被張學良東北軍孫銘九部捕捉時,“叛兵”也曾當麵稱蔣“你為中國救星”:“在餘洞穴之上聞一叛兵曰‘這裏有一個是著便衣的’。又一叛兵曰‘此必委員長’。前一叛兵曰‘先擊他一槍再說’,另一叛兵曰‘不要胡來’。餘聞此言,乃知叛兵中有能明大義者。少頃,叛兵即問曰‘你是誰’?餘曰‘餘即蔣委員長/今既為你等所執/應即可將餘槍斃/但餘尚為你的上官/除槍斃餘以外/你不得對餘有所侮辱’。叛兵曰‘你為我們中國救星/又為我國領袖/我們無敢加以侮辱/隻求你帶我們抗日而已’。此時叛兵向天空連放三槍,聲言委員長在此地。”(《蔣中正西安事變日記·1936 年12 月12 日》,胡佛學院抄寫本)“救星”在相當寬廣的社會層麵的普遍使用,作為民俗語言現象,其實也反映了人民麵對災厄病痛時的強烈的求助願望。在社會動蕩年代,這種表現成為十分醒目的文化景觀。20 世紀前葉的世情,國家民族麵對嚴重危機,救亡成為時代主題。在這樣的曆史條件下,民間“救星”情結的顯揚是很好理解的。似乎“救星”一語的使用,起先並沒有特別的黨派與政治立場指向。我們看到,國共兩黨都曾經分別利用了民間“救星”期待,並施以有利於建構政治權威方向的引導。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社會“救星”向往的政治化與權力利用趨向。
“救星”原生名義逐漸為政治符號品質所翳蔽。“救星”原本經常被泛用或說濫用的情形有所改變,成為政治崇拜享有者的專用性代號。考察可能被看作“個人崇拜”“政治迷信”的相關現象的曆史文化源流,不宜忽略上古意識的早期傳統,也不宜忽略民間社會的底層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