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崇拜與“救星”意識的發生(2 / 3)

在深信“天人之應”的意識背景下,天上星辰名號,有時可與世間某種社會身份對應。《史記》卷二七《天官書》言天際星象,有象征“太一”者。此外,又有對應“三公”“正妃”“藩臣”“上將”“次將”“貴相”“諸侯”等諸星座。張守節《正義》以為“太一”“天帝之別名也”。又引劉伯莊雲:“泰一,天神之最尊貴者也。”相反,對應社會底層人等者,有“賤人之牢”。星象和人事的密切關係,使得古人天文知識的民俗表現,又出現了星和人的對應性結合,出現了擬人化的星。如《史記》卷二七《天官書》說到“婺女”星。張守節《正義》解釋,“婺女”就是“須女”,又說:“須女,賤妾之稱,婦職之卑者,主布帛裁製嫁娶。”而“婺女”,按照《廣雅》的說法就是“務女”(司馬貞《索隱》引《廣雅》),勞作者的身份是明確的。此星象征的世間身份是負責“布帛裁製”的“婦職之卑者”。而“織女”

星,據張守節《正義》,“主果蓏絲帛珍寶”,如果星光“暗而微”,則“天下女工廢”。勞動者身份成為天星名號的情形,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的《取妻》篇可見“牽牛以取織女”的說法(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第292 頁),說明至遲在秦代,牛郎織女愛情傳說已經形成了比較確定的主題,形成了比較完整的結構。而男耕女織的勞動生活以此擬人形式進入到天文體係。

傳說時代部族聯盟領袖“蚩尤”,曾經與黃帝、炎帝作戰,被尊為“兵主”。“蚩尤旗”則成為星象名號。《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裴駰《集解》引《皇覽》曰:“蚩尤塚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如匹絳帛,民名為蚩尤旗。肩髀塚在山陽郡巨野縣重聚,大小與闞塚等。傳言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此“蚩尤旗”是兵戰之象。

《漢書》卷二七下之下《五行誌下之下》:“占曰:‘是為蚩尤旗,見則王者征伐四方。’”《續漢書·天文誌下》:“占曰:‘蚩尤旗見,則王征伐四方。’”所謂“赤氣”即“蚩尤旗”,多理解為星象。《後漢書》卷九《獻帝紀》:“(初平二年)九月,蚩尤旗見於角、亢。”《續漢書·天文誌》:“孝獻初平二年九月,蚩尤旗見,長十餘丈,色白,出角、亢之南。”《後漢書》卷三〇上《蘇竟傳》:“流星狀似蚩尤旗,或曰營頭,或曰天槍,出奎而西北行,至延牙營上,散為數百而滅。”

如果理解“蚩尤”是遠古人物,則“蚩尤旗”或許可以看作最早的以人名為天星符號的實例。還有一位神話人物“造父”的名字也成為星座代號。造父是秦人先祖,曾經為周穆王駕馭八駿,遠行至西王母之邦。據《晉書》卷一一《天文誌》,有被命名為“造父”的天星:“傳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禦官也,一曰司馬,或曰伯樂。”造父雖然後來身份顯貴,但是成名時的身份,隻是服務於君王的禦車者。

據《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秦代已經在杜亳建“壽星祠”。司馬貞《索隱》說:壽星,就是南極老人星。老人星出現,“則天下理安”,所以“祠之以祈福壽”。《續漢書·禮儀誌中》說到仲秋之月在國都南郊老人廟“祀老人星”的情形。

明季小說《西遊記》裏的“太白金星”,在天際世界是一位風格平和的老者。太白金星即長庚老。曾上炎著《西遊記辭典》:“【長庚老】長庚星。神話傳說中的上界神仙之一太白金星。”(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41 頁)《西遊記》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與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名注齊天意未寧》有“太白長庚星”“太白金星”“金星”“招安”“妖猴孫悟空”故事,形象為“老人”,自稱“西方太白金星”,又自稱“老漢”。孫悟空嗔語亦謂“金星老兒”(吳承恩著:《西遊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年,第23頁至第24 頁,第30 頁)其實,傳說淵源久遠的“太白金星”具有多方麵的神能。《史記》卷二七《天官書》:“太白主中國。”《漢書》卷二六《天文誌》:“太白主兵。”《晉書》卷一二《天文誌中》:“太白主大臣。”明人萬民英《星學大成》卷一六《三辰通載·五星》則表述了民間理念:“雙女宮太白星,又名天軍星,主兵軍武貴也。詩斷:太白金星主大權,喜臨楚分息塵煙。出則將兮入則相,三分足用喜駢駢。”顧炎武《日知錄》卷二五《湘君》說神界配偶形式,曾經指出:“甚矣,人之好言色也。”所舉的第一個例子就是“太白星”:“太白,星也,而有妻。《甘氏星經》曰:‘太白上公,妻曰女媊。女媊居南鬥,食厲,天下祭之,曰明星。’”天星“有妻”,應看作體現民間對作為崇拜對象的天界予以人性化理解的情形。民間傳說中太白星的人格化,至遲不晚於漢代。《風俗通義》卷二《正失》“東方朔”條:“俗言東方朔太白星精。”《太平廣記》卷五九《梁玉清》條講述了這樣的故事:“《東方朔內傳》雲:秦並六國,太白星竊織女侍兒梁玉清、衛承莊,逃入衛城少仙洞,四十六日不出。天帝怒,命五嶽搜捕焉。太白歸位,衛承莊逃焉。梁玉清有子名休,玉清謫於北鬥下,常舂。其子乃配於河伯,驂乘行雨。子休每至少仙洞,恥其母淫奔之所,輒回馭。故此地常少雨焉。(出《獨異誌》)”與漢武帝時代真實曆史人物東方朔相聯係的太白星,在這些傳說中卻是不大莊重的形象。

另一則與太白星有關的故事,即五代人王定保《唐摭言》卷七《知己》說李白見識於賀知章事:“李太白始自蜀至京,名未甚振,因以所業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揚眉謂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清《學津討原》本)清王琦注《李太白文集》注引《唐摭言》:“李白始自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業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曰:‘子謫仙人也。’”文句略有不同(〔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 年,第166頁)。賀知章稱李白為“太白星精”,是以天星喻非常之人的例證。

俗文學作品中的“救星”

體現星崇拜意識遺存的人際稱謂“救星”後來出現,並且形成了非常廣泛的社會影響。

文獻中我們看到的“救星”語彙最早的出現,見於遼代耶律純《星命總括》卷上的一句話:“方入煞神之初,或出煞神之末,不見救星來,未有不凶者。”看來“救星”的說法很可能源起於古星象學。

分析中國傳統社會心理,似乎“救星”意識的生成,與亂世的災難有關。《呂氏春秋·勸學》說到“救病”,高誘注:“救,治也。”

《說文·攴部》:“救,止也。”段玉裁注:“《論語》: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馬曰:救猶止也。馬意救與止稍別。需謂凡止皆謂之救。”

《漢書》卷四五《蒯通傳》有“折北不救”的說法,顏師古解釋“不救”就是“無援助”。“救,助也”,是通行的訓詁定義。慧琳《音義》卷四三《幻師颰陀所說神咒經》“救之”條:“《廣雅》雲:救猶助也。謂相起助也。《聲讚》雲:援助也。”(徐時儀校注:《一切經音義三種校本合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1250 頁)對於“救星”

的崇敬,大概出自人們在極端困苦之中完全無助境遇下的心態。“救星”的“救”,作為一種社會渴求,其實是亂世夢想的特殊表現。

後來引人注目的文化跡象,是民間對“救星”語彙使用的普遍。

這一現象,以俗文學作品中的表現較為集中。“救星”的出現,以明代小說中最為密集。而《醒世姻緣傳》中出現“救星”頻次尤高。如第十七回《病瘧漢心虛見鬼,黷貨吏褫職還鄉》:“……卻又遇著一個救星,卻是司禮監金公。”第十八回《富家顯宦倒提親,上舍官人雙出殯》:“若請個名醫來看,或者還有救星,也不可知。”第五十六回《狄員外納妾代庖,薛素姐毆夫生氣》:“虧得天不從人,狄員外每次都有救星。”第五十七回《孤兒將死遇恩人,凶老禱神逢惡報》:“若那命不該死,他自然神差鬼使,必有救星。”所謂“有救星”,是麵臨“災難”時的深心期盼。作者對“救星”這一語彙的偏好,或許體現了當時民間的語言習慣。

此外,又如馮夢龍《新列國誌》第七十回《殺三兄楚平王即位,劫齊魯晉昭公尋盟》:“靈王一連三日,沒有飲食下咽,餓倒在地,不能行動。單單隻有兩目睜開,看著路旁,專望一識麵之人經過此地,便是救星。”也是同類的例證。淩濛初《拍案驚奇》卷二十九《通閨闥堅心燈火,鬧囹圄捷報旗鈴》:“張媽媽道:‘你做了不老成的事!

幾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這事怎生了結?’”又如第五十九回《孝女於歸全四德,悍妻逞毒害雙親》:“唬得臉上沒了人色,左顧右盼,誰是他的個救星?”第八十八回《薛素姐送回明水,呂廚子配死高郵》:“眾人合了一股,大家作踐。若不是有個救星,這個狗命,料想也是難逃。”第九十回《善女人死後登仙,純孝子病中得藥》:“也是胡無翳手段高明,又是這些病人應有救星,手到病除,一百個人吃了藥,倒有九十九個好。”第九十一回《狄經司受製嬖妾,吳推府考察屬官》:“幸得狄希陳漸漸的有了救星,離成都不遠,隻有了三站之地……”第九十二回《義徒從厚待師母,逆婦假手殺親兒》:“源源相接,得晁夫人這個救星,年來不致饑寒。”第九十六回《兩道婆騙去人財,眾衙役奪回官物》:“雖自家不到跟前,可也是我的護身符,劉姐也是救星。”第一百回《狄希陳難星退舍,薛素姐惡貫滿盈》:“胡無翳掐算了一會,說道:‘喜得還有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