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崇拜與“救星”意識的發生(1 / 3)

考察先秦時代星辰崇拜意識的流變,關注天文與人文神秘對應關係的政治解說,應當有助於認識上古信仰體係的世俗風貌和精神基底。天星名號與人物形象的結合,在秦漢時期已經可以看到明確的史例。分析元明清民俗文化現象中所見“救星”的泛用,也有助於理解形成近代中國“救星”讚頌的社會理念基礎。考察與此相關社會文化現象,可以發現天人關係學說的久遠影響,也有益於理解中國民間政治迷信的曆史淵源。

上古“星”崇拜與“祭星”禮俗

關注上古時代的天文意識,可以發現古人曾經將包括星象在內的天界秩序,看作充滿神秘意義的體係和製度。同時,又深信天文和人文的對應關係。對“星”的崇拜曾經顯著影響著社會理念和社會生活。

《書·洪範》:“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月星辰,五月曆數。”“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孔安國傳:“星,民象。故眾民惟若星。箕星好風,畢星好雨,亦民所好。”所謂“五紀:一曰歲”者,其實也是“星”。而“星有好風,星有好雨”,體現出農耕社會“庶民”“眾民”的“風雨時節”期望。《漢書》卷二八下《地理誌下》:“風雨時節,穀糴常賤,少盜賊,有和氣之應。”《漢書》卷七四《魏相傳》:“君動靜以道,奉順陰陽,則日月光明,風雨時節,寒暑調和。”漢鏡銘文“風雨時節五穀熟”是常見句式。

《管子·四時》寫道,“東方曰星”,“南方曰日”,“西方曰辰”,“北方曰月”。在天象秩序中,“星”“辰”非常重要。而體現為“柔風甘雨”,使得“百姓乃壽,百蟲乃蕃”的即所謂“星德”,“其德喜嬴而發出節。”《孫臏兵法·月戰》:“孫子曰:十戰而六勝,以星也。十戰而七勝,以日者也。十戰而八勝,以月者也。”反映“星”在兵陰陽學說中占據與“日”“月”並列的地位。星象與兵戰的關係,又見於《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舉事而候星月。”《史記》卷二八《封禪書》記述秦漢神學中心雍地的祭祀之所:“雍有日、月、參、辰、南北鬥、熒惑、太白、歲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風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諸布、諸嚴、諸逑之屬,百有餘廟。”在秦帝國最重要的神祀中心規模為“百有餘廟”之信仰體係中,“日、月”之後,“風”“雨”之前,“星”即所謂“參、辰、南北鬥、熒惑、太白、歲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等,作為崇拜對象占據了當時的信仰世界中相當大的比例。據司馬貞《索隱》的解釋,“諸布”也與“星”崇拜有關:“案:《爾雅》:‘祭星曰布。’或‘諸布’是祭星之處。”西漢對秦的祠祀體係予以全麵繼承。《漢書》卷二五上《郊祀誌上》也有與《史記》卷二八《封禪書》同樣的說法。

漢代民間信仰史料也提供了重要的相關信息。河南南陽出土許阿瞿墓誌感歎這位五歲童子的夭亡:“年甫五歲,去離世榮。遂就長夜,不見日星。神靈獨處,下歸窈冥。”(南陽市博物館:《南陽發現東漢許阿瞿墓誌畫像石》,《文物》1974 年第8 期)“日星”以分別照耀晝夜的光明,受到特別的崇敬。

文物資料可見楚帛書中反映星歲紀年和歲星占的內容。曾侯乙墓箱蓋漆文表現的星象,有學者認為有確定的意義。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書有《五星占》(王樹金:《馬王堆漢墓帛書〈五星占〉研究述評》,《湖南省博物館館刊》2010 年)。所謂《天文氣象雜占》中的彗星圖,也各有對應的世間政治軍事現象。有的研究者稱之為“彗星圖占”(席澤宗:《一份關於慧星形態的珍貴資料——馬王堆漢墓帛書中的彗星圖》,《文物》1978 年第2 期;王樹金:《馬王堆漢墓帛書〈天文氣象雜占〉研究三十年》,《湖南省博物館館刊》2007 年)。漢墓出土畫像資料中多有表現天際星座的畫麵。較有代表性的,如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墓葬壁畫二十八宿星圖(陝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壁畫墓》,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1991 年),南陽畫像石星象圖(韓玉祥主編《南陽漢代天文畫像石研究》,民族出版社,1995 年)等,均顯示了當時人對“星”的崇拜。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養生方》可見“敢告東君明星”等文字(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貳)》,成都出版社,1992,第55 頁)。這裏所謂“明星”

指的是可以以其神力影響人生健康與命運前景的天星。這裏的“告”,應是指請示、祭告一類在神聖語境中的對話形式。

星象與人世“吉”“凶”

在古人的意識中,天際星象與人世“吉”“凶”有神秘的對應關係。

先秦秦漢社會通行的用以趨吉避凶的選擇用書《日書》中,可以看到根據星相判斷行為宜忌的內容。例如隨州孔家坡8 號墓出土《日書》中的《星》篇,在二十八星宿每宿名下各有警示文字,提醒使用者選擇時日必須注意。例如:“東辟(壁),不可行,百事凶。司不(府)。以生子,不完。不可為它事。(六二)”(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編著《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34 頁)在古人的意識中,有的星象出現預示“疾疫”,有的星象出現預示“饑饉”,有的星象出現,會預示戰爭或者政治變亂。如《史記》卷二七《天官書》:“(土星、水星、金星)三星若合,其宿地國外內有兵與喪,改立公王。”又《漢書》卷二六《天文誌》:“三星若合,是謂驚立絕行。”“三星若合,是謂驚位,是謂絕行,外內有兵與喪,改立王公。”雲夢睡虎地秦簡《日書》中的《星》篇,也是告知人們如何以星象判斷未來吉凶的。極端的情況下將致“百事凶”,相反則有“百事吉”的預示(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159—161 頁)。“玄戈”是星名。睡虎地秦簡《日書》有《玄戈》篇,其中寫道,在有的情況下將“大凶”,有的情況下“少吉”,有的情況下則“大吉”(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第134—135 頁)。導致最後一種情形即“大吉”

而出現的天文現象,其積極的社會作用值得特別注意。對於《史記》卷二七《天官書》所謂“黃圜和”,張守節《正義》解釋道:“太白星圓,天下和平。”對於“畢星”,又說:“星明大,天下安,遠夷入貢。”又如《漢書》卷二六《天文誌》寫道:“填星所居,國吉。”說的都是全社會普遍期望的吉祥星象。新疆民豐尼雅遺址出土織錦文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絲路之魂: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編輯委員會編著《絲路之魂: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商務印書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06 頁),更是知名度非常高的體現相關理念的文物發現。

《史記》卷二五《律書》介紹了當時人知識體係中二十八宿“營室”的作用:“營室者,主營胎陽氣而產之。”就個人境遇而言,在難產往往導致母子死亡的醫療條件相對惡劣的上古時代,營室這時對於產婦及其家庭的意義,可以說有救死的作用。

擬人星:人際稱謂與星辰名號

星辰崇拜,體現古人的信仰理念中的天文觀。而天文與人文的對應,透露出有關天人關係的思想。《史記》卷二七《天官書》寫道:“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後天人之際續備。”司馬遷在致任少卿的信中自敘撰寫《史記》的心誌,有“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話。班固把這段文字記錄在《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中。在《太史公自序》中介紹“八書”的撰述主題,也說“天人之際,承敝通變”。有人評價《史記》,以為正是因為追求這一境界,於是成就輝煌,“七十列傳,各發一義,皆有明於天人古今之數”。而《貨殖列傳》“亦天人古今之大會也”(〔清〕惲敬《大雲山房文稿》初集卷二《讀貨殖列傳》,四部叢刊景清同治本)。理解“究天人之際”的文意,當然不能脫離當時的文化背景,關注人們對於“天”具有濃重神秘色彩的深心崇敬。曾經就《公羊春秋》的研讀對司馬遷有所指導的董仲舒曾經應漢武帝的詢問對“天人之應”多所討論(《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漢書》卷三六《劉歆傳》說:“劉氏《鴻範論》發明《大傳》,著天人之應。”《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說堯“敬順昊天”。張守節《正義》解釋為“敬天”。後世注家對《史記》文字的解說,也可見“敬天常”(《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呂氏春秋》)、“嚴敬天威”

(《史記》卷四《周本紀》裴駰《集解》引孔安國曰)等說法。如果認識到秦漢社會的“敬天”理念包含對自然的尊重,對生態的愛護,應當珍視其中值得繼承的文化因素。《韓詩外傳》卷七寫道:“善為政者循情性之宜,順陰陽之序,通本末之理,合天人之際,如是則天氣奉養而生物豐美矣。”又說:“修往古者,所以知今也。”“《詩》曰:‘昊天太憮,予慎無辜。’”當時,“天人”和“古今”的關係,似乎是許多人共同關心的文化命題。漢武帝說:“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董仲舒說:“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公孫弘也曾經言及“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淮南子·泰族》寫道:“天之與人有與相通也。”“故聖人懷天氣,抱天心”,“學者能明於天人之分,通於治亂之本……見其終始,可謂知略矣。”《淮南子·要略》總結全書,也強調“尊天”“仰天”“取象於天”,“上因天時”,“合諸人則”,“通古今之論”,“經古今之道”,“埒略衰世古今之變”,“擘畫人事之終”。看來,相信“天人”之間存在神秘關係是貫通“古今”的規律,代表了一種具有顯著時代特征的曆史文化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