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又寫道:“《易》曰:聖人之情見於辭。文辭美惡,足以觀才。”通過“文辭”的“美”和“惡”,也就是“金玉”“瓦石”之別,可以看出“才”的高下,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而《易·係辭下》所謂“聖人之情見乎辭”,也許更值得我們注意。此說或許可以有多種理解。而高水準的“辭”應當有“情”作為成功表達的基本條件,這樣的解說或許也是可以成立的。作者的真切情感寄托其中,才可能使得文字具有感染力。如果作者對所論內容並沒有真誠的“情”,甚至並不堅信自己所論說觀點的合理性,要感動和征服讀者自然是不可能的。
文章應當追求“美”,而“美”其實是附於“情”的。《文心雕龍·情采》說:“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雲,‘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雲,‘豔采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豔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研味李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思想的宣傳“非棄美”,或說“藻飾”“豔說”自有意義。但是論說重在“文質”,而“文質附乎性情”。這一意見,也可能接近《論衡·對作》中提倡的“旨直”和“情實”。
劉勰理解和讚同“老子疾美”,以及所謂“美言不信”。也就是說,對“美”的片麵追求使人擔心會損害其真實品質。前引文字隨後的一句話,即“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即強調了“文善”
的另一基本條件,就是“華實”。“華實”,可以理解為“華”和“實”
的兼美,而基點立足於“實”,也就是《論衡》所謂“美善不空”的“不空”。
“聖人不空作,皆有依據”
“不空”的含義,一則如許慎《說文解字敘》中所說“聖人不空作,皆有依據”。《論衡·死偽》的“實有不空”,應當也是大致同樣的意思。又《論衡》所謂“不空言”(《說日》),“語不空生”(《祭意》)等,也宣傳了同樣的理念。論辯一定要有“依據”,當然是說理有力的基本條件。
“不空”,其實還有另外的更深層次的含義。《論衡·對作》又說了這樣一番話,也許可以看作關於這一含義的說明。王充寫道:“或問曰:賢聖不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黨,下至荀、孟之徒,教訓必作垂文,何也?對曰:聖人作經,賢者傳記,匡濟薄俗,驅民使之歸實誠也。”聖賢著文,自有宣傳其理論主張,“匡濟薄俗”,引導世心歸於“實誠”的主題。如果沒有這種正當的意義,則論說難免失之於“空”,流為俗等,距離“美善”境界遠而又遠。“故夫賢聖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於化,化有補於正。”
行文論事,自有意義,絕對“不空為”,“不妄作”。王充又說:“賢人之在世也,進則盡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則稱論貶說,以覺失俗。俗也不知還,則立道輕為非;論者不追救,則迷亂不覺悟。”他表白自己的著作就是堅持這樣的原則的,“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並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茍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也。其本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譏世俗。”《論衡》的撰寫,誌在“實事”之“用”,絕不是輕浮地炫耀文采,“茍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
不過,王充以為應當“黜”“息”的所謂“虛妄之言”“虛妄之語”即“華文”的泛濫,正迎合著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這是為什麼呢?原因在於在通常的情況下,“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正因為如此,“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於是,文化的危害形成了,“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不絕,則文載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這種傾向的社會影響相當深重,“至或南麵稱師,賦奸偽之說;典城佩紫,讀虛妄之書”,“明辨然否,疾心傷之,安能不論”?王充對此痛心疾首。他著書立說,推出《論衡》的目的之一,就是扭轉文風:“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實虛之分定,而華偽之文滅;華偽之文滅,則純誠之化日以孳矣。”
學術論著的根本原則和終極追求是推崇“純誠之化”的。人們在努力完善學術論著的文采的同時,也應當記得王充的警告,抵製“虛妄”,力戒“華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