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學理原則,講究科學學風的嚴肅的學術論文,是否可以顯現文采?對於學術論文的文采,是否應當鼓勵和提倡呢?考慮這一問題,可以關注古來成功的、有影響的政論的行文風格,以為有意義的參考。
“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驗也”
被稱為法家思想集大成者的《韓非子》一書,純粹是嚴肅的政論性質。典型的法家代表人物或世稱“刻薄”(《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法家理論具有同樣的風格,是眾所周知的。然而《韓非子》論說的新鮮和文辭的生動,卻打動了人稱“少恩而虎狼心”(《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的冷酷的君主秦王嬴政,也就是後來的秦始皇。《史記》卷六三《老子韓非列傳》寫道:“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
司馬遷筆下還可以看到另一則大體類同的記載,這就是漢武帝發現司馬相如的故事。《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說:“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秦王政言韓非,“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漢武帝言司馬相如,“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宋代學者劉昌詩《蘆浦筆記》卷七《比事》說到宋人吳曾撰《能改齋漫錄》卷一四有《記文類對》,以為經典文獻中此類內容還有許多, 於是舉出《史記》中八例:“《漫錄》取‘類對’為一門,然經傳中可類者多矣,姑以《史記》有八事相比,因記之。”所記第三組“比事”,就是“《韓非傳》:秦王見《孤憤》《五蠧》之書”和“《司馬相如傳》:上讀《子虛賦》而善之”。宋代學者孔平仲《珩璜新論》也將這兩個故事放在一起討論,就此評價秦皇漢武的政治文化資質。他寫道:“二君者,雖用人不能終,然亦可謂知文好士之主也。”言“好士”惜其“用人不能終”,言“知文”,則是中肯的評價。
“秦皇漢武”是政治成就顯著的帝王。然而有人以為文化方麵不免欠缺,因而毛澤東有“略輸文采”的批評(《沁園春·雪》)。這兩位政治強勢人物,卻分別通過讀書,被作者的語言文字魅力打動,因此發現了人才。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司馬相如賦作具有文學感染力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韓非子》卻在冰冷的法家政論中,以其文辭的力量實現了對帝王的神奇的心理征服,其語言效能令人感慨。
《論衡·佚文》也說到這兩件文章史上的突出事例:“韓非之書,傳在秦庭,始皇歎曰:‘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孝武善《子虛》之賦,征司馬長卿。”此外,王充又講了其他的故事,比如:“孝武之時,詔百官對?,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時,使郎吏上奏,劉子駿章尤美。”他就論說文字的“善”和“美”,發表了這樣的意見:“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驗也。”文辭的“美善”,可以表現“才”之“高”
與“智”之“深”。也就是說,“文”“章”是否“美善”,是全麵的文化資質的體現。
“博喻之富”與“奇”的追求
對於戰國時期百家政論的精彩文辭,《文心雕龍·諸子》說:“諸子者,入道見誌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在綜合評述“諸子”思想和文字的成就時,劉勰特別表揚了“韓非著博喻之富”。
漢明帝永平年間出現“神雀群集”的祥瑞,皇帝詔令官員們就此作《爵頌》呈上,“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漢明帝閱讀了這些作品,據王充記述:“夫以百官之眾,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這裏又說到“文善”。
《文心雕龍·頌讚》:“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至於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並作,相繼於時矣。若夫子雲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仲武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後,或擬《清廟》,或範《》《那》,雖深淺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頌”常用以“美盛德而述形容”,“褒德顯容”,服務於政治宣傳的性質是明顯的。而班固等五人卻以“頌”的文采贏得了“金玉”的讚譽。
“文辭美惡,足以觀才”
怎樣的文章才可以稱作“美善”?“美善”的體現,是否僅僅在於文句的“炳曜”光彩和論辯的“博喻”多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