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黑夜後麵有光明(3 / 3)

看門的女人上樓來,扒開門縫往裏瞧。大夫讓她走開,卻未能阻止那個熱心的老太婆走之前向垂危的人嚷了一句:“您需要神甫嗎?”

“我有了一個。”冉阿讓回答。

他說著,手指往腦袋上方指了指,就好像他看見那裏有個人。

那位主教大概真的來給他做臨終聖事。

珂賽特輕輕地往他後腰墊了個枕頭。

冉阿讓又說道:“彭邁西先生,我懇求您,不必擔心。那六十萬法郎確是珂賽特的。如果你們不享用,那麼我這一輩子就白過啦!我們非常成功地製造出玻璃墨玉,同所謂的柏林首飾競爭。比方說現在,就不能同德國的黑玻璃抗衡。一羅[359]有一千二百粒打光的珠子,成本隻有三法郎。”

我們在所愛的人要去世的時候,目光就死死盯著,想把人留住。馬呂斯握著珂賽特的手,站在垂危的人麵前,兩個人悲慟欲絕而渾身顫抖,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冉阿讓漸漸衰竭,越來越弱,越來越接近昏天黑地。他的氣息時斷時續,喉中發出咕嚕咕嚕的阻斷之聲。他的手臂移動艱難,雙腳一點動不了,而隨著四肢麻木,軀幹也越發委頓,靈魂的全部莊嚴往上升,在他額頭展現。未知世界的光亮,在他的眸子裏已隱然可見了。

他的臉漸呈灰白色,同時笑容可掬;臉上有了別的東西,生命卻不存在了。他的氣息逐漸微弱,眼睛逐漸張大。這是一具屍體,但令人感到長出翅膀了,他招手讓珂賽特靠近,又讓馬呂斯靠近:顯然這是最後時刻的最後一分鍾,現在,他對他們說話的聲音極其微弱,仿佛來自遠處,中間隔了一道高牆。

“你過來,兩個都過來。”

“我非常愛你們。哦,這樣死了也瞑目!你也一樣,你愛我,我的珂賽特。我完全清楚,對我這老人,你一直是有感情的,剛才給後腰放靠墊,就多麼體貼啊!你會哭一哭,對吧?但是也別太傷心。我不願意你真的難過。我的孩子,你們應當多多享樂。我還忘記對你們說了,不用扣針的搭扣,這項工藝最賺錢了。十二打的成本隻有十法郎,卻能賣六十法郎。這確實是一樁好買賣。因此,彭邁西先生,賺了六十萬法郎你不要奇怪。這是正路來的錢。你們享用這筆財產,可以心安理得。自己應當有一輛車,隔三岔五定個包廂去看看戲,做幾身漂亮的舞會服裝,我的珂賽特,舉行盛宴招待你們的朋友,日子要過得非常快活。剛才我給珂賽特寫了封信,等一會兒會看到的。壁爐台上的兩支燭台,我就留給珂賽特。燭台是白銀的,但對我來說是黃金,是鑽石的。蠟燭插上去就變成聖燭了。我不知道把燭台送給我的那一位,在天上對我是否滿意。我已經盡力而為了。我的孩子,你們不要忘記我是個窮苦人,隨便找個角落埋了我就是了,隻放一塊石板當標誌。這是我的遺願,石板上不要刻名字。珂賽特能去看望幾次,會讓我高興的。您也如此,彭邁西先生。我應當向您承認,我並不是一直對您有好感,在此請求您原諒。現在對我來說,她和您,已經合為一體。我非常感謝您。我覺得出來,您使珂賽特幸福了。要知道,彭邁西先生,她這美麗粉紅的臉蛋,就是我的快樂;一發現她臉色有點蒼白,我心裏就憂傷。在五屜櫃裏有一張五百法郎的票子,我沒有動用。那是要給窮人的。珂賽特,你的小衣裙放在床上,你看見了吧?你還認得吧?算來,也隻有十年的光景。時間過得多快呀!那時我們有多幸福。已經結束了。孩子們,不要哭,我走不多遠。從那兒我會看見你們的。等天黑的時候,你們隻要望一望,就會看到我在微笑。珂賽特,你還記得蒙菲郿嗎?你走在樹林裏,非常害怕。我抓住水桶的梁,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頭一回接觸你可憐的小手,冰涼冰涼的!噢!小姐,你的雙手,那時候凍得紅紅的,現在這麼白了。還有那個大布娃娃!你還記得吧?你叫她卡特琳。你後悔沒有把她帶進修女院!我的溫柔的天使,你常常逗我笑!下雨的時候,你就把草莖放進水溝,看著漂走。有一天,我給你買了一把柳條拍子、一個黃藍綠三色羽毛球。這事你忘了。你小時候真調皮!特別愛玩;你將櫻桃塞進耳朵裏。都是過去的事了。一個人帶著他的孩子經過的森林、散步的林蔭路、藏身的修道院、各種遊戲、童年的開心笑臉,這些全進入黑暗中了。我原還以為這些是屬於我的呢。我的想法愚蠢就表現在這裏。德納第那家人非常惡毒。應當原諒他們。珂賽特,時候到了,我該把你母親的名字告訴你了。她叫芳汀。牢牢記住這名字:芳汀。你每次提到這名字,就應當跪下。她受盡了磨難。她非常愛你。她的不幸同你的幸福成正比。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在天上,他看得見我們所有人,該在他的大星球上做什麼,他也胸有成竹。我要走了,我的孩子,你們要永遠相愛。世上除了相愛,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你們時而想想在這裏死去的可憐老人。我的珂賽特啊!這段時間我沒有見你,心都碎了,真的,這不是我的過錯;我一直走到你那條街的拐角,看見我走過的人,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我就像個瘋子,有一次出門連帽子也不戴。我的孩子,我看不大清楚了。我還有話要說,不過,算了吧。稍微想念我一點兒,你們是上天保佑的人。不知道我怎麼了,我看見光明,再靠近些。我幸福地死去。我最親愛的,你們的頭伸過來,讓我把手放在上麵。”

珂賽特和馬呂斯不知所措,雙雙跪下,掩啼哽咽,每人都貼著冉阿讓的一隻手。可是,這雙可敬的手不再動彈了。

在兩支燭光中,他仰麵躺倒,蒼白的臉望著上天,任由珂賽特和馬呂斯頻頻吻他的手:他死了。

黑夜沉沉,沒有一點星光。肯定有一個展開雙翼的大天使,站在黑暗中等待這個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