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讓聽而不聞。他隻聽見她美妙的聲音,卻未聽出她這番話的意思;隻見他眼裏慢慢漾出一大顆淚珠,那正是靈魂的幽暗珍珠。他喃喃說道:“事實證明,上帝是仁慈的,她這不來了。”
“父親!”珂賽特叫他。
冉阿讓繼續說:“一點不錯,在一起生活該有多好。樹上落滿了鳥兒。我可以和珂賽特去散步。活在世上,相互問好,在園子裏相互召喚,這有多甜美啊。一早起來就能見麵。我們每人侍弄一塊園地。她摘了草莓給我吃,我也讓她折我的玫瑰花。這該有多美呀。隻不過……”
他頓了頓,又輕聲說道:“真可惜。”
淚珠沒有滾落,又吸收回去,冉阿讓代之以微笑。
珂賽特握住老人的雙手。
“上帝啊!”她驚問道,“您的手更涼了,您病了嗎?您不舒服嗎?”
“我嗎?沒有病,”冉阿讓回答,“我感覺很好。隻不過……”他又停下了。
“隻不過什麼?”
“等一會兒我就死了。”
珂賽特和馬呂斯都猛然一抖。
“死了!”馬呂斯驚叫。
“對呀,但是這不算什麼。”冉阿讓說道。
他喘了口氣,笑了笑,又說道:“珂賽特,剛才你對我說話,接著說,再說點兒,看來,你的小紅喉鳥死了,說話呀,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馬呂斯驚呆了,怔怔地望著老人。
珂賽特淒慘地叫了一聲:“父親!我的父親!您要活下去,您一定要活著。我要您活下去,明白嗎?”
冉阿讓抬起頭,以崇拜的目光望著她:“哦,對,禁止我死吧。誰知道呢?也許我會聽從。你們到來時,我正要死去;人一來就把我叫住。我覺得我又活過來了。”
“您充滿活力和生機,”馬呂斯高聲說,“難道您想象人就能這樣死去嗎?您有過憂傷,今後不會再有了。是我請求您原諒,還要跪下請求!您要活下去,和我們一起生活,要活很久。我們這就接您回去。從今以後,我們兩個在世上隻有一個念頭:您的幸福!”
“您明白了吧,”珂賽特淚流滿麵,又說道,“馬呂斯說您不會死的。”
冉阿讓微笑著繼續說:“彭邁西先生,您接我回去,難道就能改變我的身份嗎?不能。上帝所想的,同您和我一樣,不會改變想法:我最好還是離去。一死了之,也不失為一種妥善的解決辦法。我們需要什麼,上帝比我們更清楚。現在你們幸福了,彭邁西先生有了珂賽特,青春同清晨結合了。現在,我的孩子,你們周圍有了香花和黃鶯,你們的生活,好似陽光下賞心悅目的草坪,你們的靈魂充滿天堂的喜悅;現在,我沒有什麼用處了,應當死去。毫無疑問,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喏,大家要理智一些,現在已無可挽回了,我感到自己徹底完了。一小時前,我昏過去一陣。還有,昨天晚上,我喝完了那一罐水。珂賽特,你丈夫真好!你跟著他比跟我強多了。”
房門吱咯一聲打開,醫生走進來。
“早安!別了,大夫!”冉阿讓說道,“這兩個就是我可憐的孩子。”
馬呂斯走到醫生麵前,隻說了一聲:“先生……”但那聲調足以表達一個問題。
醫生以眼色示意,代替回答。
“不能因為討厭這種事,”冉阿讓說道,“就有理由對上帝不公正了。”
大家默默無言,每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冉阿讓轉向珂賽特,開始凝視她,仿佛要帶往永生永世。他已深深墮入黑暗中,但是還能出神地凝望珂賽特,蒼白的老臉映出她那溫柔麵孔的光彩。墳墓也可能顯露驚奇之色。
大夫給他診脈。
“哦!原來他是想念你們啊!”他望著珂賽特和馬呂斯,輕聲說道。
他又對著馬呂斯的耳朵,小聲補充說:“太遲了。”
冉阿讓幾乎目不轉睛地望著珂賽特,也沉靜地審視一下馬呂斯和大夫,隻聽他嘴裏極輕微地說出這樣一句話:“死不算什麼,最慘的是不能活了。”
冉阿讓忽然站起身。體力再現往往是臨終的信號。他推開要攙扶他的馬呂斯和醫生,穩步走向牆壁,摘下掛在牆上的耶穌受難小銅像,返回來又坐下,動作靈活,就像完全健康的人。他把受難像放到桌上,高聲說道:‘這就是偉大的殉難者。’”
既而,他胸脯塌陷,頭搖晃起來,仿佛醉醺醺地要進墳墓,那雙手放在膝上,指甲摳進布褲裏。
珂賽特扶住他的雙肩,泣不成聲,想同他說話又說不出來,聲音伴隨著悲淒的口水和淚水,隻聽她念叨中有這樣兩句話:“父親!不要離開我們。我們又見到您,怎麼能又馬上失去您呢?”
可以說,垂危狀態猶如蛇行,折來折去,接近墳墓,又返回生命。在命赴黃泉的路上也要摸索。
冉阿讓昏昏沉沉了一陣,又打起精神,他搖了搖額頭,仿佛要抖掉幽冥,差不多又完全清醒了。他拉過來珂賽特的袖口吻了一下。
“他緩過來啦!大夫,他緩過來啦!”馬呂斯嚷道。
“你們兩個都是好人,”冉阿讓說道,“我這就告訴你們,是什麼事令我痛苦。令我痛苦的是,彭邁西先生,您不肯動用那筆錢。那筆錢確實是您妻子的。孩子們,我來向你們解釋,可以說正是為了這一點,我很高興能見到你們。墨玉產自英國,白玉產自挪威。事情全寫在這張紙上了,到時候你們看一看。在手鐲工藝上,我發明了金屬搭扣,取代焊接的金屬扣環。這樣既美觀,質量又好,成本又低。你們明白這很賺錢。因此,珂賽特的財富確是屬於她的。我把這些具體情況告訴你們,就是要讓你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