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割風馬車當年扛得起,羽毛管筆如今也嫌重(1 / 1)

一天傍晚,冉阿讓艱難地用臂肘支撐起身子,自己把把脈,卻找不到脈息。他呼吸短促,不時停頓,這才承認身體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這時,他無疑受最後心事的催促,強打精神坐起來,穿上衣裳。這回他穿上舊工裝,反正不出門,就重新換上他所喜歡的勞動服。他穿件衣服也不得不停下好幾次,僅僅伸袖子就累得額頭流下汗水。

他獨自生活以來,就把床搬到前廳,以便盡量少占用這套空蕩蕩的房間。

他打開手提箱,從裏麵拿出珂賽特的舊衣物。

他把這些衣物攤在床上。

主教的兩支燭台仍擺在壁爐台上。他從一個抽屜裏取出兩根蠟燭,插進燭台裏,並且點燃,盡管這是夏季,天還大亮。隻有在停屍的房間,有時會看到大白天還這樣點著蠟燭。

他從一件家具到另一件家具,每邁一步都耗盡全身力氣,不得不坐下來,這絕非一般的疲勞,消耗的體力能再恢複,而這是僅餘的一點能動力,是衰竭的生命,正一點一滴耗散在不能複始的撐持中。

他挪到鏡子前,便倒在一把椅子上。這麵鏡子,對他是不祥之兆,而對馬呂斯則是天賜之物;他曾在鏡子裏認出印在珂賽特吸墨紙上的反體字跡,現在卻認不出自己的相貌了。他年已八旬,但是在珂賽特和馬呂斯結婚之前,他看上去也隻有五十歲,這一年就等於過了三十年。額上已不是年歲的皺紋,而是死亡的神秘印跡,令人感到那摳進去的無情指甲。他兩肋塌下來,麵如埋進土裏的顏色,嘴角向下撇,酷似古人刻在墳墓上的麵具;他的目光凝望半空,流露出責備的神色;他那樣子,真像一個悲劇主角在怨恨一個人。

他停留在這種狀態,頹喪到了極點,痛苦不再瀉動,可以說已經凝結了,絕望在心靈上凝聚成硬塊了。

夜色降臨。他十分吃力地將桌子和舊扶手椅拖到壁爐旁邊,又將紙筆和墨水放到桌子上。

他幹完這些事,便一陣昏迷,等蘇醒過來,又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就非常艱難地將水罐搬傾斜了,對嘴喝了一口水。

接著,他轉回床鋪,因為站不住了,就一直坐著注視黑色小衣裙和所有心愛之物。

這樣靜觀持續幾小時,但恍若過了幾分鍾。突然,他打了個寒戰,感到寒氣襲來;他兩個臂肘撐著桌子,有主教燭台的燭光照亮,他拿起筆。

但是很久沒寫字了,羽毛管筆尖彎了,墨水也幹了;於是,他又要起來,往墨水缸裏添幾滴水,他這要停幾停,坐下兩三次,拿起筆隻能反用筆尖寫字,還不時擦擦額頭的汗。

他的手發抖,緩慢地寫了以下數行文字:

珂賽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釋。你丈夫示意我該離去,是有道理的,做得對,但有點誤會。他是個傑出的人。等我死後,你要永遠愛他。彭邁西先生:你也要永遠愛我心愛的孩子。珂賽特,你會發現這張紙的,下麵就是我要向你說的話;你會看到數字,如果我還能想起來的話,聽我說,這筆錢的確是你的,整個事件是這樣:白墨玉產自挪威,黑墨玉產自英國,人造墨玉產自德國。天然墨玉較輕,更珍貴,成本也高。我們法國也能像德國那樣仿造。隻要一個兩寸見方的鐵砧,一盞酒精燈用來熔化蠟質。這種蠟從前是用樹脂和黑煙灰製成的,成本要四法郎一市斤。我發明一種製法,用蟲膠和鬆脂作原料,成本就降到一個半法郎了,而質量卻大大提高了。扣環是紫玻璃用這種蠟膠鑲在黑色小鐵托上。鐵托配紫玻璃,金托配黑玻璃。這類飾品,西班牙大量進口,而那是墨玉的國度……

寫到這裏就斷了,筆從他手指間滑落,他再次從心底發出悲慟欲絕的長號,可憐的人雙手抱住頭,陷入沉思。

“噢!”他在內心中號叫(這種淒慘的哀號,唯獨上帝聽得見),“這回完了。我再也見不到她的麵了。她是在我臉上掠過的一絲微笑。我未能再看她一眼就進入黑夜。噢!哪怕見一分鍾,一刹那,哪怕聽聽她的聲音,摸摸她的衣裙,哪怕瞧這天使一眼!然後死了也甘心!死也無所謂,可怕的是,死之前不能見她一麵。她會衝我微笑,會對我說兩句話。難道這會損害什麼人嗎?唉!這回完了,永遠見不到了。我孤單單一個人。上帝呀!上帝呀!我再也見不到她啦!”

恰巧這時,有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