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墨水卻還人清白(1 / 3)

就在這同一天,說得更準確些,在這同一天晚上,吃罷晚飯,馬呂斯剛回到辦公室要審閱一份案卷,巴斯克就送來一封信,並說:“寫這封信的人就在候客室。”

珂賽特挽著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園裏散步。

信如其人,也會有惡俗的外表。紙張粗糙,折疊笨拙,這類信一看就令人反感。巴斯克拿來的就是這樣一封信。

馬呂斯一接近信,就聞到一股煙葉味。一種氣味,比什麼都更能喚起人的記憶。馬呂斯記起這種煙味,再看封麵上寫的:“呈送先生,彭邁西男爵先生啟。他的公館。”他辨認出煙味,也就認出筆跡了,可以說,驚詫能閃光。就是這樣一道閃光,馬呂斯豁然開朗。

嗅覺,這神秘的備忘錄,一下子就在他身上喚起一個天地。正是這種紙張、這種折信方式、這樣淡淡的墨水,正是這熟悉的筆跡,尤其是這煙味,他眼前就出現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這真是天緣湊巧!他百般尋找的兩條線索之一,近來還花了大力氣,以為永無蹤跡了,現在卻自動送上門來。

他急不可待,拆開信念道: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給我才能,我本可以成為克(科)學院院士、德納男爵[353],然而我不是。我僅僅和他同姓,提起此人,我如能得到你的照佛(拂),那就不剩(勝)心(欣)喜。您對我的會(惠)顧必得回報。我掌握一個人的秘密。此人又與您有關。我打算將這秘密提共(供)給您,希望能有幸對您有所幫助。我向您提共(供)這一簡便方法,將此人從貴府赴(趕)走,此人無權住在貴府,男爵夫人出身高貴,道德的聖地長期和罪惡共處,就不能不糟(遭)受捐(損)害。

我在候客官(室)等侍(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恭頌

大安

這封信署名為“德納”。

署名不假,隻是縮短了。

此外,信中不知所雲,又別字連篇,終於暴露無遺。身份證已經齊備,無可懷疑了。

馬呂斯異常激動。他先是一驚,後又一喜。但願現在能找見他所尋覓的另一個人,他馬呂斯的救命恩人,他就別無希求了。

他拉開寫字台的抽屜,拿出幾張鈔票,推上抽屜就拉鈴。巴斯克將門打開一條縫。

“讓他進來。”馬呂斯說道。

巴斯克便通報:“德納先生。”

一個男子走進來。

馬呂斯又是一驚:進來的人完全是陌生的。

此人不僅年老,還長了個大鼻子,下巴插在領帶裏,戴一副綠色眼鏡,還加上雙層綠綢的遮光簷;頭發光滑,直齊眉梢,頗似英國“上流社會”[354]車夫的假發。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他從頭到腳一身黑色穿戴,相當破舊,但是很幹淨;一條帶小裝飾物的鏈子從坎肩兜裏出來半截,令人猜想兜裏裝著懷表。他手裏拿著一頂舊帽子,走路駝著背,深深一躬下去,背彎得更厲害了。

一照麵最初的印象,就是這人衣裳太肥大,雖然整齊扣上了紐扣,還是不合他的身。

這裏有必要講幾句題外話。

巴黎博特萊伊街兵工廠附近,有一個臭名昭著的舊宅子,當時住著一個精明的猶太人,他的行業就是將一個壞蛋打扮成好人。不用花多長時間,否則壞蛋會感到難堪。換上一套類似體麵人的服裝,外表明顯變了,可以喬裝打扮一兩天,每天付三十蘇錢。這個出租服裝的人名叫“變換商”,巴黎扒手們不知他的真名實姓,就送給他這個綽號。他的化裝室服裝相當齊全,給人喬裝打扮的衣裳也還像樣,適合各種職業和等級,分別掛在店鋪的釘子上,雖然已經破舊了,卻能代表一定的社會地位:這兒是行政長官的服裝,那兒是神甫的教袍,那兒又是銀行家的服裝,在一個角落裏掛著退伍軍人的便服,而另一處則是文人的服裝,再遠一點有政界人士的服裝。此人是騙術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戲劇的服裝師。他的破屋正是竊賊和騙子上下場的後台。一個衣衫襤褸的壞蛋走進來,放下三十蘇,按照他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挑選一套服裝換上,再下樓時,壞蛋搖身一變而成為人物了。第二天,一套行頭又原物送回。這個“變換商”什麼都可以交給竊賊,卻從來沒有被拐跑過。這些服裝有一個缺陷,大小都“不合身”,既然不是定做的,穿上不是太瘦就是太肥,沒有一個人穿著合身的。凡是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壞蛋,穿上“變換商”的衣服都感到不舒服。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變換商”隻考慮普通身材,他隨便找一個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的乞丐來量體裁衣。因此,要求合身有時很難,“變換商”的那些主顧就隻能盡量將就了。特殊身材,那就活該倒黴!就拿政界人士的服裝來說,上下一身衣,倒是合乎規矩,然而皮特[355]穿上嫌太肥,加特爾西卡拉[356]穿上又嫌太瘦。在“變換商”的目錄中,稱作政界人士服裝的說明,我們照錄如下:“黑呢上衣一件、黑呢皮褲一條、絲綢坎肩一件、皮靴和襯衣。”旁邊還注明:“從前的大使。”還有說明,我們也照錄出來:“在另外一個盒子裏,裝有一副燙得整齊的假發、一副綠色眼鏡、一條帶小飾物的表鏈、兩根裹著棉花的羽毛寸管。”這一套行頭符合政客,從前大使的身份。可以說,這套服裝相當舊了:線縫已發白,臂肘有個扣子大小的破洞,隱約可見,而且,胸前還缺一顆扣子;不過,這是小小不言的事,須知政客的手總放在胸前,就是要遮住禮服上缺扣子的地方。

如果馬呂斯熟悉巴黎的這種神妙的變身術,他就會當即看出,巴斯克帶進的客人那身政客裝束,正是從“變換商”掛鉤那兒租來的。

馬呂斯看見來者並非他所期待的人,不禁感到失望,態度便轉而冷淡了。就在來客深深鞠躬的時候,馬呂斯從頭到腳打量他,口氣生硬地問道:“您有什麼事?”

那人要回答先咧咧嘴媚笑一下,酷似鱷魚的諂笑:“我覺得在社交界,我已經同男爵先生幸會過,不可能無此榮幸。我想,尤其應當提到幾年前,在巴格拉西翁王妃府上,以及在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唐勃雷子爵大人的沙龍裏見過麵。”

這是無賴慣用的伎倆,裝作認識一個不相識的人。

馬呂斯注意聽這人講話,捕捉他的口音和動作,但是越發失望了:這濃重的鼻音,同他預料的尖刻的嗓音截然不同。他如墜五裏霧中。

“我既不認識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認識唐勃雷先生,”他說道,“我從未踏進過這兩位的府門。”

馬呂斯回答沒有好氣兒,那人仍然媚態可掬,堅持說道:“那就是在夏多布裏昂的府上,我見過先生!我同夏多布裏昂過從甚密。他非常和氣,有時對我說:德納,我的朋友……您不想同我幹一杯嗎?”

馬呂斯的神情越來越嚴峻:“受到夏多布裏昂先生的接待?我從來沒有這份榮幸。簡單說吧,您有什麼事?”

那人聽這口氣更加生硬,就更加深鞠一躬。

“男爵先生,請耐心聽我說。在美洲巴拿馬附近的地方,有個叫若雅的村子。全村隻由一座房子構成。一座四層的方形大樓房,用太陽曬幹的土坯建造的,每一邊五百尺長,每上一層縮進十二尺,這樣,每層周圍都有平台,正中是內院,囤積糧食和武器,沒有窗戶,但有槍眼,也沒有門,但有梯子,爬梯子從地麵上至二層平台,再從二層上到三層,從三層上到四層,然後再順著梯子下到內院;房間沒有門,隻有翻板,房子裏沒有樓梯,隻有梯子;夜晚關死翻板,撤走梯子,土槍和馬槍都架在槍眼上,根本無法進入;白天是一座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壘,全村八百居民,就是這樣生活。為什麼這樣小心呢?因為那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有許多吃人的人。那麼,人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呢?因為那是寶地,能開采出黃金。”

“您究竟要說什麼?”馬呂斯從失望到失去耐心,打斷他的話。

“是這樣,男爵先生。我這個幹累了的老外交官,厭惡了陳舊的文明,想過過野蠻人的生活。”

“這又怎麼樣?”

“男爵先生,自私是人世的法則。無產的雇農看見驛車駛過,就要回頭望去,而在自己田裏幹活兒的農婦就不回頭張望。窮人的狗對富人叫,富人的狗對窮人叫。人人為己嘛。財貨是人追求的目的。黃金,就是磁石。”

“還有什麼?快點收尾。”

“我很想去若雅那裏去落腳。我們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女兒——那是個很漂亮的姑娘,旅途很長,旅費又貴。我缺點兒錢。”

“這同我有什麼關係?”馬呂斯問道。

陌生人從領帶裏探出脖子,極像禿鷲的動作。他又加倍微笑回答道:

“怎麼,男爵先生沒有看到我的信嗎?”

這話說中了幾分。信的內容,還真從馬呂斯眼前滑過去了,他隻顧注意筆跡,卻忽略了寫的什麼,幾乎想不起來了。這會兒,一個新情況又喚醒他,引起他的注意:我妻子和女兒。他以敏銳的目光審視這個陌生人,比法官看得還仔細,簡直不放過一絲一毫,他隻是回答一句:“說明白點。”

那陌生人將兩手插進坎肩兜裏,抬起頭來,但是並不挺起脊背,他那透過眼鏡的綠目光也在打量馬呂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說明一下,我有個秘密向您出售。”

“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

“同我有關?”

“有點兒關係。”

“什麼秘密?”

馬呂斯聽那人說話的時候,越來越注意觀察他了。

“我先無償提供點情況,”陌生人說,“看看能不能引起您的興趣。”

“說吧。”

“男爵先生,貴府上有個盜賊和殺人凶手。”

馬呂斯驚抖一下。

“在我家裏?不會。”他說道。

陌生人鎮定自若,用臂肘撣撣帽子,接著說道:“殺人凶手和盜賊。要注意,男爵先生,我在這裏說的不是過時的、失效的舊事,不是在法律麵前一宣布,在上帝麵前一懺悔,就能一筆勾銷的,我說的是近來的事,目前的事,此刻還沒被司法發現。我說下去。這個人溜進您的信任圈兒裏,幾乎溜進您的家庭,他用的是假名,真名我可以告訴您,而且分文不取。”

“我聽著呢。”

“他叫冉阿讓。”

“我知道。”

“我還要無償告訴您他是誰。”

“說吧。”

“他是個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是因為我榮幸地告訴您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