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人已逝,斯人永存02(2 / 3)

所以王陽明說他所論的“致知”二字,即“致良知”,“乃是孔門正法眼藏,於此見得真的,直是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考諸三王而不謬,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那麼,“良知”到底是什麼?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人們心目中的是非之心,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們的心裏都知道的,都清楚。但是,鑒於種種的原因,我們會違背我們的是非之心,該做的事我們沒有做、不願做、不敢做,不該做的事情,我們卻昧著良心做了。這個時候怎麼辦?首先要有廉恥之心,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羞愧;然後要有改過之心,勇於改正。對於這個社會,對於我們的群體要有報恩之心,這才是良知。

而且,一切要落到行為上,這才是“致良知”。王陽明認為,“明德”就是“良知”,“明明德”就是“致良知”,但是佛教也是講究“致良知”的,佛教也是講究“明明德”的,那麼儒家學說和佛家學說的“明明德”在哪裏不同?關鍵在於“親民”。

自從揭示出“致良知”這個“一生之精神”後,王陽明比較少說“知行合一”了,因為“致良知”已經涵蓋了“知行合一”,使“知行合一”從根本上區別於“格物致知”。而王陽明的學說,也隻有在“致良知”提出之後,才真正形成了自己的體係,真正有了自己的“精神”。

有了這個“致良知”,不但為“知行合一”注入了靈魂,也使“親民”在王學中的地位清晰起來:“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

有學生向王陽明問“政與學之要”,王陽明明確指出,“明德”即是“良知”,“明明德”即是“致良知”,“良知”與“親民”本為一體:“明德、親民,一也。古之人明明德以親其民,親民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明明德,體也;親民,用也。”

“明明德”是“立”天地萬物一體之“體”,“親民”是“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這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體”與“用”的關係,“體”不立,則“用”不端;“用”不行,則“體”不顯。作為“體”和“本”的“明明德”“致良知”和作為“用”和“末”的“親民”“政在親民”是一個整體,如樹幹和樹梢,並無輕重之分。“明明德”的目的是“親民”,隻有“親民”才能體現“明明德”;“致良知”的目的是“親民”,隻有“親民”才能體現出“致良知”。

所以,在王學的“三大要”中,“致良知”為體,“親民”為用,體、用本為一事。“知行合一”的“知”既是對事物的認知,更是自我的“良知”;而且,“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與“致良知”一樣,“知行合一”為的也是“親民”,否則,無論是“致良知”還是“知行合一”,皆非“真知”。

說到這裏,我想起之前說過的王陽明和薛侃之間關於“花”與“草”的討論。這個討論後麵還有一段。

當王陽明說到“花草一般”的時候,薛侃追問,如果是這樣,那和佛教有何不同?王陽明斷然說道,這就要看在特定條件下,怎麼做於國於民有利。如果於國於民有利的,那就是善,那就要維護;如果於國於民不利的,那就是惡,那就要鏟除。這就是“聖學”與“佛學”的不同。

大家都看過《少林寺》這部電影,佛教是戒殺的,那麼碰到邪惡怎麼辦?大和尚最後說不妨處置。佛教有其善惡觀,偶爾也是為善去惡的,既然如此,佛教為什麼強調你隻能做善事,不能去做除惡的事?因為如果佛教一出手除惡,那麼就和國家法律、國家政權相衝突了,到底是你來裁判還是國家來裁判?所以,中國的宗教隻允許你行善,不允許你除惡的。除惡是國家權力的責任,這是儒家學說和佛家學說不一樣的地方。

這和金庸小說中的理念有些類似,做事要節製,未必一定要做到徹底。《倚天屠龍記》說張無忌學《九陽真經》,修煉“乾坤大挪移”,到了第6句的時候發現有幾句念不通,到第7句還有一些念不通,一共有19句念不通,張無忌就本著能學就學,不能學就算了的想法,跳過那19句。恰恰這19句是留下《九陽真經》的高人自己也沒有體悟到的,是他寫錯了的地方,張無忌如果一心一意要去得到100分,他就會走火入魔。這就教導我們不要鑽牛角尖,做事,且留下三分餘地。

這是個很好的理念,包括對我們的對手,未必就一定要趕盡殺絕,達到一個雙贏的局麵,不是也很好嗎?得饒人處且饒人。星雲大師有兩句話,對我影響很大。第一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帶有功利性,我們給別人方便,別人也給我們方便。第二句,被人利用,也是一種機緣。這就是境界了。我們經常會說某人專門利用人,我們找他的時候永遠找不到,我們要他幹事更不成,但是他要找我們的時候,一找一個準。我們很多人說這種人過河拆橋,沒必要去幫。但是,星雲大師的邏輯是,我們能夠被他利用,第一是我們有被利用的價值;第二是那是一份緣分所在,這一點更重要。我們幫他把緣分續上,沒關係的。所以,王陽明說,偶爾沒有去惡,也不要耿耿於懷,這樣就不會累心。若多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那就沒必要了。

薛侃說,那根據先生這種說法,善惡全不在物?王陽明又返回來說,隻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有個朋友曾說,有幾種忙你不要去幫,第一種就是要動氣的忙。我們做事,要按照正常的心態去做,所以除惡不要動氣,為善也不要動氣,絕對不要抱著“氣死你”的心態,帶著鬥氣的心態去做事,如果這樣,就容易亂方寸,事情做不好。

王陽明是在教導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應該以平和心、平常心來對待,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以佛心做事。

薛侃說,畢竟物無善惡。王陽明說,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唯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隻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也就是說眾人沒有聖人之心,那麼他就老是在心中有一個芥蒂,哪件事情沒做,總想把它做掉,哪些事情沒有做完整,總想把它做完整。實際上世界上沒有那麼十全十美的事情,沒必要這樣。

很多學者都在講王陽明,他們所依據的大都是自己的學術背景和生活閱曆。所以,對王陽明及其思想的闡釋就不一樣。

我主張,對王陽明的解說應該讓別人能夠聽得懂;對王陽明學說的體悟,要用王陽明的方式來體悟。比如和大眾交流王陽明的時候,完全沒有必要把王陽明和西方同時期的一些哲學家掛上鉤,本來大家對這個理念已經搞不懂,又拎出另外一個理念,這是專家做的事情,是學者之間去討論的問題,我認為和大眾無關。

王陽明的學說在明治維新之前,對日本產生了一些影響,人們主要學他兩個方麵:第一,學他修心,要把心靜下來做事情;第二,學習他踐行,要努力去工作,不把其他東西摻雜在裏頭。王陽明的學說是行動的學說。孔子說仁是“仁者愛人”;孟子說性是“人性本善”;程朱說理是“去人欲,存天理”。從程頤到朱熹,從陸九淵到王陽明,歸根到底他們都是在尋找他們那個時代解決社會問題的辦法。

我們現在討論王陽明的學說,討論朱熹的學說,不能因為我們今天肯定王陽明,就斥責朱熹,朱熹的學說滿足了他那個時代的需求,時代不一樣,學者所提出的學說也不一樣,他們之間沒有好壞之分,隻有時代不同而已。

明朝從成化(1465—1487)以來,社會經濟格局和人們的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逐名於朝,逐利於市,社會道德墮落,社會風氣頹廢,人人都在咒罵社會,指責他人;人人都在毀壞道德,損人利己。實際上當時的有識之士都在尋找社會改良的道路。王陽明是在地方,楊廷和是在朝廷,他們都在尋找解決的辦法。

陽明“三不朽”

隆慶元年(1567)五月,皇恩終於撒向了王陽明的靈魂。這時,王門的早期弟子中的方獻夫、黃綰、黃宗明、薛侃、鄒守益、歐陽德等已先後去世,但耿定向、王好問、辛自修等王學的擁護者卻在科道任職。他們聯名上疏,為王陽明頌功。根據吏部和禮部會議的結果,內閣首輔徐階代表皇帝起草了一篇文告,對王陽明的學問、事功乃至性格都進行了全麵褒揚:

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守仁,維嶽降靈,自天佑命。爰從弱冠,屹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獨奮乾坤正論。身瀕危而誌愈壯,道處困而造彌深。紹堯孔之心傳,微言式闡;倡周程之道術,來學攸宗。蘊蓄既宏,猷為丕著;遺艱投大,隨試皆宜;戡亂解紛,無施弗效。閩粵之箐巢盡掃,而擒縱如神;東南之黎庶舉安,而文武足憲。爰及逆藩稱亂,尤資仗鉞淵謀。旋凱奏功,速於吳楚之三月;出奇決勝,邁彼淮蔡之中霄。是嘉社稷之偉勳,申盟帶礪之異數。既複撫夷兩廣,旋至格苗七旬。謗起功高,賞移罰重。爰遵遺詔,兼采公評,續相國之生封,時而旌伐;追曲江之歿恤,庶以酬勞。茲贈為新建侯,諡文成,錫之誥命……永為一代之宗臣,實耀千年之史冊。

明朝文臣以軍功封伯爵的,隻有王驥、王越和王陽明3人,王驥為靖遠伯,王越為威寧伯,王陽明為新建伯,但死後追贈為侯的隻有王陽明一人。諡號為“文成”的,在王陽明之前隻有劉基一人。

當時有人請以王陽明與薛瑄、陳獻章同從祀孔廟,但最終隻允許薛瑄從祀,王陽明從祀孔廟的事情被擱置了下來。接下來是徐階退休,高拱和張居正先後擔任首輔。

張居正為首輔的時候,王陽明是絕對翻不了身的。因為張居正治國理念是六個字:“尊主權,一號令。”而王陽明學說提倡“人欲即天理”,這在張居正看來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張居正執政時期,在全國摧毀了很多書院,打擊了一大批自由講學者。比如泰州學派的再傳弟子何心隱,另外還有一個更有名的是李贄。黃宗羲說這些人可以“赤手搏龍蛇”,意思是他們能夠操控輿論。但張居正是不允許輿論胡說八道的,所以,直到張居正死了以後,萬曆十二年(1584),才有人重新提出要讓王陽明從祀孔廟。在萬曆皇帝的親自過問下,以及大學士申時行等人的堅持下,王陽明的牌位終於被搬進了孔廟,從祀孔廟,稱“先儒王子”,成為明代欽定的四位大儒之一(另外3位從祀孔廟的是薛瑄、胡居仁和陳獻章)。

申時行等人在奏疏中對當時的一些輿論進行了慷慨激昂的抨擊。

有人說王學是偽學,申時行認為這是不懂王學所致,不屑與辯。有人說王陽明自立門戶,申時行認為王陽明說“致知”出於《大學》、“良知”出於《孟子》,是光大聖學,而非自立門戶。如果說光大聖學是自立門戶,則宋儒張載、周敦頤、程顥、程頤及朱熹等人也是自立門戶。有人說王學是禪學,申時行認為,禪學的宗旨是外倫理、遺世務,而王陽明的氣節、文章、功業,近世名臣不能望其項背,世上哪有如此禪學?有人說崇王學必然廢朱學,申時行引用神宗皇帝的話進行反駁:“王守仁學術,原與宋儒朱熹互相發明,何嚐因此廢彼?”

申時行特別讚賞王陽明的學問和事功並重: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帶以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於拘曲而無所建樹;博覽洽聞以為學,而究其實得,往往狃於見聞而無所體驗。習俗之沉錮久矣。今誠祀(王)守仁、(陳)獻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於拘曲;一以明實學之自得,而不專於見聞。斯於聖化,豈不大有裨乎!

國家需要的是像王陽明這樣腳踏實地,有真才實學,有抱負,有作為,能夠安民立政的“真儒”;而不是隻知坐談立論炫耀見識,隻知寬衣博帶搬弄學問,隻知上古三代而遠離現實的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