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官方的褒貶從來就隻能左右一時的輿論,不能代表永久的人心。王陽明在世的時候就不在意飛短流長,死後更不會去計較官家的褒貶譽毀。王陽明留給當世的,是他的文章和功業,這是需要官方欽定的;而留給後世的,則是他那雄爽橫放、不鑿不蹈的獨特個性,是他那卓然獨立、自尊無畏的凜然氣節和批判精神。這是不管官方願不願認可,都能與世俱存的。
清朝人修《明史》,對王陽明做出了如下評價:
王守仁始以直節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藩。終明之世,文臣用兵製勝,未有如守仁者也。當危疑之際,神明愈定,智慮無遺,雖由天資高,其亦有得於中者歟。矜其創獲,標異儒先,卒為學者譏。守仁嚐謂胡世寧少講學,世寧曰:“某恨公多講學耳。”桂萼之議,雖出於媢忌之私,抑流弊實然,固不能以功多為諱矣。
王陽明不與邪惡勢力同伍,他講究正道,不惜下詔獄,不惜赴龍場。而且誰也沒有想到,當他做封疆大吏,帶著一幫烏合之眾時,還能平定叛亂。明朝文官打仗沒有比王陽明更厲害的。“其亦有得於中者歟。”諸位注意,這句話很重要,什麼叫作“有得於中”?這就是他的“立德”,就是為國家、為社會、為民眾效力的這麼一種精神在支撐著他。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圍著這個轉,所以他能夠算無遺策。但是清朝的儒者也批評他,他說自己的“知行合一”和朱熹的“格物致知”是不一樣的,說自己的“致良知”和人性天理是不一樣的。但在清朝的儒者看來,兩者是相通的。但如果王陽明不矯枉過正,他就沒辦法去矯枉,矯枉是一定要過正的。桂萼之議就是朝廷對王陽明的定論,《明史》的作者認為說得有道理,我也認為說得有道理,我對王陽明並不是全盤肯定的,王陽明有他的問題,王學也有一定問題。
王學後來為什麼變成了空疏之學呢?雖然有王陽明的學生的原因,但是從王陽明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有了這個趨勢。王陽明被認為是明朝氣節、事功、學術第一人,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但是我們在過去對王學的研究中,往往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王陽明的事功、氣節對王陽明學術的作用,在重視王陽明立言的過程中,忽略了他的立功和立德。我認為這是當時和當代王陽明研究裏頭的最大誤區。什麼原因呢?因為研究王陽明的人都是文人,文人就好這一口。立言,因為他沒辦法立功,有些人認為,立功那是放在那裏的,你不說也跑不掉,但是王陽明的立言恰恰是在立功的過程中不斷體悟得來的。
比如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如果王陽明沒有前麵的那一段經曆,會有這樣的立言嗎?再比如說“致良知”,如果沒有王陽明在江西的那些作為、那些事功,他提得出這樣的言論嗎?提不出來的。
在對王陽明的研究中,大家主要關注的是學術,是立言,看重的是他從祀孔廟,以為這才是進入“聖域”,因此對王陽明的定位也僅僅隻有思想家。但是王陽明首先是社會活動家,然後才是思想家。那些研究所導致的結果,就是使人們更多地關注王陽明的“心”,而忽略王陽明所關注的“物”,關注王陽明的“知”,而忽略王陽明的“行”,最終將知行都丟掉,進而視其為唯心,而且是主觀唯心,這是對王陽明學說的一種誤解。
王陽明的學術從來都是和他的事功相互激發的,他做學術和事功的終極動力是他的氣節,是他對國家、對社會的擔當,三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在王陽明的身上,他的學術也就是他的心學,這是“立言”。王陽明的事功即實踐,是為“立功”。而王陽明的氣節也就是王陽明的擔當,這才是“立德”。這三者才構成了王陽明的“真三不朽”。
有人以為王陽明的“立德”是“致良知”,是“知行合一”。大錯特錯,這兩者是立言。王陽明的“立德”是他的這種精神。當王陽明懵懵懂懂地向往“學為聖賢”的時候,根本不知“聖賢”為何物。但他在少年時埋下的種子、萌發的誌向,就是一種為國家、為社會效力的擔當精神,被當時的人們稱為“氣節”。
所以,他15歲就出居庸關考察敵情,向皇帝上書陳述自己對於邊關防務的意見;在刑部主事的任上,敢於革除監獄積弊,敢於處死背景深厚的罪犯;在刑部主事的任上,敢於直斥時弊。雖然他因此得罪權貴,受廷杖,下詔獄,被貶謫龍場,但初心不改。雖然此時王陽明尚未提出“知行合一”,但是實際上他已經在用自己的行為昭示“知行合一”了。
王陽明在“百死千難”中悟出內心深藏的“良知”,是一生學術的結晶,是在和事功的相互激發中揭示的。其終極動力,來自“氣節”,來自對國家、對社會的擔當。這種擔當關係個人安危、家族存亡。當寧王在南昌起兵時,官員觀望,情報含糊,唯獨王陽明宣稱“寧王謀反”,並在尚未得到朝廷批準的情況下“擅自”起兵平叛,這是“不顧九族之禍”。如果他沒有氣節、沒有擔當,怎麼可能每每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怎麼可能百折不撓地追求學術和事功?人們又怎麼可能崇拜一個空談“良知”卻明哲保身的教授?人們崇拜的是他那種精神,他那種時時可以拍案而起、處處不計身家性命的精神。
古人的“三不朽”,首列“立德”,其次是“立功”和“立言”。
什麼叫作“立德”?“立德”就是孟子所說的“舍身而取義”,“立德”就是文天祥所說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5次起兵抗元,明知要失敗,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沒有援軍,沒有後勤保障,沒有朝廷支持,就憑他的個人的意誌和留下的一股正氣,每次都有幾千人上萬人明知會死,還是跟隨他,而且有人冒充他,替他去死。元軍抓到了文天祥,歡天喜地,結果發現對麵的元軍也抓到了一個文天祥,同樣也歡天喜地的。真假文天祥碰到一起,假文天祥說真文天祥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文天祥說對方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當然元兵一看就知道誰真誰假,兩個人放在一起,文天祥的這種氣質、格局就不是假文天祥可以比得了的。最後假文天祥被處死,真文天祥被送到大都。北京的漢族官員、契丹籍官員為文天祥造勢。怎麼造勢?
忽必烈問南宋的人物誰最了得,所有的人都說文天祥最了得。忽必烈問他了得到什麼程度,於是大家推舉了一個忽必烈能感同身受的最偉大的人物—耶律楚材,說文天祥就是耶律楚材那樣的人。忽必烈肅然起敬。文天祥到了大都,忽必烈讓他投降,他不投降;讓他做中書令,他說自己已經是南宋的宰相;忽必烈說你們的皇帝都沒了,他說現在效忠的不是皇帝,孔子曰仁,孟子取義,自己遵循的是這種教導。
忽必烈和文天祥,是英雄惜英雄,所以成全文天祥讓他死去,沒有強迫他投降。
還有林則徐所說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隻要是為國家的利益,不管是福是禍,不管是生是死,他們都不會去避禍而趨生。王陽明用自己的行為給世人做出了垂範,心中有良知,行為有擔當,這才是王陽明對知行合一的最好的詮釋。
最後,我再給大家講一個王陽明和學生的故事。
王陽明在紹興期間,有一次在船上講學,和他的學生討論什麼是聖人之道。其中有個學生叫張元衝,問王陽明說:“二氏與聖人之學所差毫厘,謂其皆有得於性命也。但二氏於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裏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於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意思是,聖人之學和佛學、道家學說,相差實際上不大的,所差就在毫厘之間,但是二氏之學帶著一些“私利”。什麼叫作“私利”?佛教出世,道家明哲保身,這就是“著些私利”。但是,看到二氏的作用,也可以修煉我的身心,不知道在學聖人之學的時候,可不可以兼取二氏?
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從陸九淵開始,人們就將心學視為禪學。王陽明在重刻《象山文集》的序文中,還專門對此做出了自己的解釋。雖然在事實上,從唐代以來,儒、佛、道三家便開始有了合流之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式不同,內容相通。而所謂的“禪宗”,本就是佛教的中國化產物,汲取了大量的儒家元素、道家思想。但正統的儒學家,如韓愈、朱熹等,或者對佛學一直采取批評態度,或者小心謹慎地劃清與禪學的界限。明代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有位著名的學者陸容,在他的《菽園雜記》中記載了一個儒者與僧人的對話。僧人吹噓道:“儒教雖正,不如佛學之博。如僧人多能讀儒書,儒人不能通釋典是也。”儒者反擊:“譬如飲食,人可食者,狗亦能食之;狗可食者,人決不食之矣。”從這個記述中,也可以看出正統士大夫對“佛老”的態度,也表現出了一種小家子氣,甚至不惜人身攻擊。
在反對王學的人中,也有不少人是因為將王學視為禪學而反對它的。有不少年輕人向王陽明問學,還要先打聽,王學是否真的有別於禪學?直到王陽明平定“宸濠之亂”後,江西巡按禦史唐龍仍當麵對王學質疑。王陽明回故鄉餘姚祭祖,錢德洪想入王門,當地也有人以學王陽明說與朱子不合,以及王陽明過去曾經出入於“佛老”而行阻止。錢德洪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才下決心拜王陽明為師。
張元衝向王陽明請教,措辭是十分謹慎的。他一方麵繼承師說,認為由於佛道在關於“性”與“命”的解釋上和儒學所差隻在毫厘之間,隻是因為過於強調出世,與儒學強調的入世恰恰相反,才最終相差千裏;另一方麵,卻試圖否認這個“千裏”,提出“佛老”有助於“聖學”,有益於“吾身”,不應予以排斥,而應該兼容並蓄。
王陽明的回答,石破天驚。怎麼說?“說兼取,便不是。聖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道家我們可以學它來修養我們的身心,佛家我們也可以學它來擺脫我們的種種私心雜念,“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人為地把儒、佛、道分開,就是不知道“聖學”之全。“聖學”是包容萬物的,萬物皆為我用,才是“聖學”的氣度。
王陽明舉例說明:比如有一個房子,一共有三間,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見佛氏來了,把左邊一間割給別人;見老氏來了,把右邊一間割給別人,自己隻留下中間一間。為何如此?怕別人的思想影響自己,影響自己的弟子。這就不僅僅是小氣了,而是完全沒有自信,說明你知道自己不如別人。王陽明說,這樣做,是“皆舉一而廢百也”。為什麼?“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
但是,陽明弟子整理的《傳習錄》後麵一句記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這就是邏輯性錯誤了。按照上麵的意思,應該是“儒者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而不是“二氏”。
我們今天學習王陽明和他的思想,是要學他這種大氣,學習他的這種儒、佛、老、莊,天地萬物皆為我用的氣度。王陽明及其學說,是明代社會多元化的產物,所以,王陽明學說的最大特點是它的包容性。他是以方寸之心,體天下之萬物,無所不包。他的學說裏有過去儒家的學說,有佛家的學說,有道家的學說,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才是大道。我想,如果這個時候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德意誌傳教士湯若望來了,王陽明會和他們成為好朋友,將他們帶來的“西學”以為我用,這才是王陽明心學的包容和氣度。
不得不說,王陽明的學說,並沒有完全解決好明代自身的問題。如果我們今天認為王學可以解決我們當代的問題,那也是不現實的。時代的發展需要新的學說理論,我們今天身處多元化的社會,那麼人類智慧皆為我用,是為之大道。王陽明的學說對我們的啟示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