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人已逝,斯人永存02(1 / 3)

}�G�9王學“三大要”

黃綰繼續曆數王陽明的學術“三大要”和“廷議”的定論針鋒相對。這“三大要”是“致良知”“親民”“知行合一”。

黃綰所說的王明陽學術“三大要”和人們通常所說的有些不同,沒有人們所熟知的“心即理”,卻有被人忽略的“親民”。黃綰這樣的概括,是有充分理由的,更值得對王陽明、對王陽明心學感興趣並決心踐行“知行合一”的朋友高度關注。黃綰是這樣解釋王學“三大要”的:

其學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實本先民之言,蓋致知出於孔氏,而良知出於孟軻性善之論。二曰“親民”,亦本先民之言,蓋《大學》舊本所謂親民者,即百姓不親之親,凡親賢樂利,與民同其好惡,而為絜矩之道者是已。此所據以從舊本之意,非創為之說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蓋知至至之,知終終之,隻一事也。守仁發此,欲人言行相顧,勿事空言以為學也。是守仁之學,弗詭於聖,弗畔於道,乃孔門之正傳也,可以終廢其學乎?

雖然說,無論是“知行合一”,還是“致良知”“親民”,都是王陽明對“先民”學說的繼承,但都是在“成說”的基礎上進行了整合和推進,並重新予以界定。

比如“致良知”,是將孔子的“致知”、孟子的“良知”進行整合,王陽明特別提出:“良知”人皆有之,但不能“致”耳,故有“致良知”之說,並視之為自己“一生之精神”。

比如“知行合一”,是由《易經》的“知至至之,至終終之”演繹而來,雖然黃綰的解釋是“欲人言行相顧,勿事空言以為學”,但王陽明一麵強調“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一麵將“知”定義為“良知”,從而對《易經》本義做出了重大修正。

再比如“親民”,雖然出自《大學》“舊本”,卻是王陽明對程朱“新民”說的修正,更是挑戰了程朱學說的基礎,並且給予了全新的闡釋。

相對而言,陸九淵的“心即理”,盡人皆知。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實際上就是“心即理”的翻版。所以,在王陽明自己的著述中,一般隻用簡潔明了的“心即理”,而不用龍場所悟的“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王陽明對“心即理”的最大貢獻,是提出“此心在物則為理”,不但將“心即理”改造為“修己”與“實用”並重,而且通過自己的實踐,將心學詮釋為“實用之學”。但是,由於“心即理”深入人心,王陽明並無新的命題將其取代,所以後人將心學稱為“陸王心學”,黃綰也不將“心即理”歸之於王學之要。

從學術層次來說,王學“三大要”,即“致良知”“親民”“知行合一”,皆由“心即理”而出,但與“心即理”並不在一個層麵。“三大要”既以“心即理”為基礎,又相互關聯,相互補充,形成王學整體。

雖然王陽明稱“致良知”是其“一生之精神”,後人則多將“知行合一”視為其思想的核心,但在王陽明自己看來,無論是“知行合一”還是“致良知”,都是為著“親民”,所以他特別提出“政在親民”。“親民”“政在親民”,為王陽明政治思想的核心命題,既是王陽明對心學的重要貢獻,也是王陽明心學區別於程朱理學的重要特征。

這些年來,我接觸了比較多的王陽明學說愛好者,發現了一個現象。領導幹部說王陽明,主要是說他的“知行合一”,因為主流媒體一直在倡導;企業家說王陽明,多在說“致良知”,因為企業家最要講良知,北京還有一個由企業家和學者共同創建的“致良知四合院”。說到這裏,我突然想起,對於領導幹部而言,“致良知”不是更重要嗎?

但是,對於王陽明政治思想的核心思想、對於“三大要”中的“親民”,恰恰被當代人忽略了。

王學既產生於對陸學的繼承,更產生於對朱學的質疑。在這個問題上,我和一位好友有不謀而合的認識,他把這個認識寫進了他的書,我也把這個認識寫進了我的書。

程頤、朱熹將《大學》視為為學的“初階”,是一切學術的基礎;而王陽明對朱學的質疑,正是從朱熹所注《大學》開始的。

徐愛等弟子整理的王門“論語”—《傳習錄》,首列王陽明的“親民”之說。《大學》的開篇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程頤、朱熹都說此處的“親民”,當為“新民”。《大學》後文,有“作新民”之文,此為所據。

王陽明則認為程朱說“親民”應為“新民”,實屬望文生義。《大學》後文的所謂“作新民”和開篇所說的“在親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而且,《大學》後麵明確地說,“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等,都是“親”的意思,與“新”何幹?程頤將《大學》的“親民”改為“新民”,朱熹不僅沿用其誤,而且任意分割原文,雜以己意,這就將人引入了歧途。

徐愛告訴人們,自己猛然聽到老師的這番言論,頓時暈了頭。後來經過反複切磋、反複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

王陽明通過徐愛及《傳習錄》,將自己的思想傳遞出去:

第一,所謂“親民”,就是孟子的“親親仁民”之意,“親之”即“仁之”,“親民”也就是“仁者愛人”。所謂“親民”,就是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大學》中的“明明德”,“安百姓”就是《大學》中的“親民”。

第二,所謂“親民”,就是“愛民”,就是安百姓,就是關心百姓的生計。王陽明特別告誡徐愛:“隻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如果隻是“明明德”,那就停留在“老佛”的層麵;既有“明明德”,又“親民”,這才是孔子的主張。

各位注意,王陽明在這裏把是否“親民”,視為“聖人之道”和“佛老之教”的根本區別。所以,隻說“致良知”的企業家、隻說“知行合一”的領導幹部,按王陽明的說法,還隻是停留在“佛老之教”的層麵,而沒有進入到“聖人之道”的境界。

黃綰對“親民”的解釋,則有三層意思:

第一,“百姓不親之親”。《禮記》中講,親其子,要親人之子,孝其父,要孝人之父。把別人的兒子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把別人的父親當作自己的父親一樣,這就叫百姓不親之親。百姓不是自己的親人,但是自己要把他們當親人一樣看待,自己就會真正為他們服務。

第二,“凡親賢樂利,與民同其好惡”。要和民眾有一樣的好惡,有一些事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但是民眾短期內接受不了,得慢慢地說服,慢慢地做工作,先解決他們眼前的問題,但是在解決他們的利益的同時,自己也應該享受利益,這就叫與民同其好惡。不能說我為你們服務,幫你們解決住房問題,幫你們提高收入,然後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就不對。古人提拔官員是很有講究的,就看這個人行事是不是符合常情常理,如果這個人所做的事不符合常情常理,就有問題,不是矯情,就是另有更大的打算,這種人是不能用的。這個道理在“管仲論相”裏就曾經談到過,管仲拿不定主意到底誰來繼承自己的位置,齊桓公說,開方可以,他原來是衛國公子,本來可以繼承他父親的基業做衛國國君的,但是他放棄衛國到齊國來,他真是愛我。管仲說棄小必須是求大,他放棄那個小的衛國,來到齊國,一定是有所求。求什麼?求齊國這個大國。人沒有不愛自己父親的,他把他父親拋棄掉,把基業拋掉,投向別人,一定有他的考慮,所以對這樣的人要提高警惕。

第三,“而為絜矩之道者是已”。為官者為民謀福祉,為民謀福利,但是不能違反法律,不能違反政策。不能說為官者為人民謀利益,而給國家執行法律造成困難,這時處置為官者還是不處置?所以官員既要自身廉潔,同時又要恪守法律,不能違法。

這就是“親民”。我想如果我們所有的有一定地位的人能夠好好地體悟“親民”這兩個字,把民眾的疾苦視為自己的疾苦,把為民眾排除苦難,視為排除自己的苦難,那麼這個事情就好辦了。

“親民”還是“新民”,既是王學和朱學的學術分歧,也是執政理念的分歧。應該說,無論是朱熹還是王陽明,都是既主張關心民眾的物質生活,即“養民”,也關心民眾的思想教化,即“教民”。但是,哪個是第一位,哪個是第二位,卻關係到執政理念。這也是先秦儒家和法家以及此後儒家學說中不同流派的重大分歧,從某種意義來說,類似於我們現在所說的物質與精神、存在與意識的問題。王陽明及王學首先關心的是“物質”,是“養民”,故有“親民”之說;程朱及朱學首先關心的是“精神”,是“教民”,故有“新民”之說。但是,我這裏絲毫沒有揚王抑朱的意思,無論是王陽明還是朱熹,他們都是根據自己的感受,根據所在時代的需要,提出他們的主張,提出他們的治世之方的。

“親民”二字一經提出,既是王陽明學術的重要命題,被黃綰列入王學“三大要”之一,更成為王陽明政治思想的核心內容,成為他一生的執政理念,並且在此基礎上提出“政在親民”,持續向入仕的弟子們灌輸這些理念。在王陽明看來,如果天下的“親民官”、大明朝的所有官員,特別是大明朝的皇帝,都以誠心待民,都以“政在親民”為宗旨,天下有不治的道理嗎?

晚年賦閑紹興時,王陽明根據弟子們的提問,係統講述自己對《大學》的認識,並且經過弟子錢德洪的記錄和整理,成了《大學問》即《大學或問》一篇,被王門弟子稱為“師門之教典”。在《大學問》中,王陽明全麵梳理了自己的學術思想,也厘清了“致良知”“親民”“知行合一”這“三大要”之間的內在關係。可以說,此篇是王陽明對自己一生學術的總結。

在王學“三大要”中,最早提出的是“知行合一”。王陽明自稱:“吾居龍場時,夷人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中土亡命之流。與論‘知行’之說,更無扞格。久之,並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反多紛紛同異,扞格不入。”為何中原的士大夫難以接受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既因為他們已經接受了朱熹的“格物致知”說,更因為王陽明自己在揭示出“致良知”之前,並沒有明確“知行合一”和“格物致知”之間的區別,也沒有揭示出“知行合一”的靈魂或真諦。

那麼,“知行合一”的靈魂或真諦是什麼呢?關鍵在於對“知”的理解。王陽明在《大學問》中指出:“《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雲者,非若後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在給學生陸澄的信中,王陽明對此做了更為明確的闡釋:“《易》謂:‘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說,隻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著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知行合一”的“知”,指的是“良知”,是“此心之本體”,這才是其核心或靈魂;“知行合一”的“行”,是“致”,是達到“良知”的功夫。

“孰無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王陽明提出“致良知”,“自聖人以至於愚人,自一人之心,以達於四海之遠,自千古之前,以至於萬代之後,無有不同”。“良知”這兩個字就是天下之大本,就是人心之本體,但是這個本體,這個大本被人的私欲遮蔽,所以要“致良知”。

王陽明認為,“致是良知而行,則所謂‘天下之達道’也,天地以位,萬物以育,將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所入而弗自得也矣”。隻要以“良知”這兩個字作為衡量我們行為的標準,我們就可以達到一種自然的默契,天下就可以太平,世界就可以大同。所以他對“良知”兩個字特別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