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1527)六月初六,兵部派出的使者帶著公文來到紹興王家。公文說,兩廣未靖,命王陽明以南京兵部尚書總製軍務,速往廣西,督同巡撫兩廣都禦史姚鏌等戡處。
廣西是苗族、瑤族、壯族等少數民族的聚居地,又是明朝政府首批推行“改土歸流”的地區。各少數民族及其首領之間,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土著居民與明朝地方政府之間,一直存在著一些理不清的關係,存在一些在當時難以解決的矛盾,所以總是難以安寧。
田州地處廣西西南(今廣西百色市田陽區),漢代的時候屬交趾郡(治所在今越南河內市的西北),唐朝屬邕州(治所在今廣西南寧市)。從宋代開始,設立了田州。不管是唐代的邕州還是宋、元、明的田州,均屬“羈縻州”,由當地的土司岑氏管理。這位岑氏據說是東漢開國名將岑彭的後裔,應該說也是大有來頭的家族。
從嘉靖二年(1523)開始,田州各土司相互攻伐。明朝在兩廣的地方官趁機發兵,利用土司間的矛盾,殺死田州府土知府岑猛及其長子,然後向朝廷告捷,並且要求就此廢除田州的土官,改設漢人流官。“改土歸流”是明朝永樂年間開始在少數民族地區推行的一項政策,但這一政策一直遭到當地少數民族首領的反對,加上缺乏相應的民族政策,所以總是反複出現矛盾。
嘉靖六年(1527),岑猛餘部盧蘇、王受等人乘著官軍鬆懈,以岑猛未死相號召,並揚言在交趾借兵20萬,於是一呼百應,不但攻占了田州城,而且攻占了思恩城(今廣西武鳴),聲勢浩大。明軍損兵折將,巡撫都禦史姚鏌一籌莫展。
這個時候,明朝的當權者們想起了平定南贛、平定寧王的王陽明。
開始,王陽明並不願意,疏中反複陳說自己重病在身,無法勝任兵甲的勞頓,請求朝廷收回成命。於是朝廷來了第二道詔令,命王陽明以原官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禦史,提督兩廣、江西、湖廣四省軍務。後來,又讓他兼任兩廣巡撫。在當時的明朝,由朝廷派出的欽差大臣,就沒有比這權力更大、地位更高的了。這也是嘉靖皇帝的統治風格,要讓你辦事,就給你一切可能給予的權力。王陽明懂得侍君的道理,事到這個份上,不能再推辭、再耽擱了。
天泉橋上“四句教”
對於老師的複出,弟子們自然是高興。但老師的兩廣之行,肯定又是曠日持久。錢德洪和王畿,是王陽明在紹興時收的弟子,雖然入門時間不長,卻已顯示出在王門的地位。但是,二人的性格、稟賦大不一樣,王畿機敏善辯,錢德洪踏實持重,因而對於師門的教訓,也就有不同的理解。這天,錢德洪和王畿都在同門張元衝的船上,討論為學的宗旨。王畿對老師的“四句教”提出疑問,認為未必是“不易法言”。
“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的所謂“四句教”是王陽明晚年的一個“頓悟”成果,我將其與“龍場悟道”“致良知”並列,為王陽明三次重要的“頓悟”中的一次。
按我的理解,這“四句教”的意思是,每個人就他的本體來說,本來是無善無惡的,隻是因為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開始有善有惡了,然後,隨著他的良知發現,他知道什麼是善的,什麼是惡的;最後要“致良知”,那就必須是為善而去惡。這“四句教”說的是一個認知過程。
這是王陽明對自己學說的一種修正,因為後來他發現,人性本來是無善無惡的,一個人生存在一個好的環境裏,善的意願就更多,生存在一個比較差的環境裏頭,惡的意願就更多。但是通過學習聖人之道,我們知道哪些事情是善,哪些事情是惡,這樣就可以通過“致”這種功夫來達到“本體”。“良知”是我們的本體,但是如果不通過“致”這種功夫,就達不到“良知”這個本體。所以說,人之初,性本無善無惡。那麼從“無善無惡”到“有善有惡”,到“知善知惡”,到“為善去惡”,恰恰是人們認識社會、認識自身的過程,也是人們從建立“良知”到“良知”被蒙蔽再到“致良知”的“知行合一”的過程。
如果我們不考慮這個過程,隻從字麵去理解這四句話,是很難的,我們把它放在人類的一般思維方式上進行解讀,“四句教”就符合我們當代所解釋的這種思維的一般規律。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意識,開始是無意識,接下來有前意識,然後再有潛意識,最後到有意識。王陽明的“四句教”所揭示出來的“善惡”之念、“致良知”之意,與人類思維的過程相吻合,具有一定的科學性。
我這個解讀可能和很多國學大師的解讀不一樣,很多國學大師的解讀比較玄妙,而我認為“四句教”符合人類思維的一般過程,它回歸到這個過程上,就不再是那種玄乎其玄、神乎其神的學說。任何人都是由無意識到有意識的,任何人都是由無善無惡,接著到有善有惡,然後到知善知惡,最後到為善去惡的。王陽明這個“四句教”,還有《道德經》中的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也在這些啟示下寫了一篇文章,名為《學術研究的“問題意識”與“非問題意識”》。
由此我也得出一個結論,無論是王陽明還是陸九淵、朱熹、孟子、孔子乃至佛祖釋迦牟尼、禪宗六祖慧能,他們的學說思想,都有一個動態的逐漸完善的發展過程。所謂的“聖人之道”,瞬間的頓悟隻是表象,長期的體悟才是事實。王陽明也是這樣,王陽明所謂的“龍場悟道”,隻是找到了一個門道,後來還要不斷地體悟。
一切的“頓悟”都是“漸悟”的階段性成果,隻要思維還在,行為還在,“漸悟”的過程就不會終止。正如王陽明對“四句教”的闡述,如果上天給予王陽明更多的壽命,他對“四句教”還將會有更多的解讀,可能還有新的“頓悟”。
思想家的每一個成果都是一個階段性的總結,任何偉大的思想家,哪怕他活到300歲,他最後對自己的理論做一個總結,也不能說這一個理論就是完善的,它還需要不斷地發展。什麼原因呢?第一個是他的思維繼續存在;第二個是別人順著他的道路還在繼續推進。特別重要的是,世界在發展,社會在前進,從來沒有過可以管1萬年,可以管1000年,哪怕是管100年的學說。我們不能否定從古到今,古今中外人類的共同價值,孔子所說的仁者愛人,這是共同的一個理念,但如何達到,不一樣的時代有不同的認識和說法。
錢德洪是師門學說的堅定恪守者,一聽王畿對師學提出疑問,立即感到有些緊張,連忙問道:“此話怎講?”
王畿解釋說,如果心是無善無惡的心,那麼,意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也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也是無善無惡的物。如果意有善惡,那麼心也應該有善惡。
錢德洪不同意王畿的解釋,他認為,心體是與生俱來的,原本無善無惡,但人生下來之後,就會染上各種習性,於是就有了善惡之念頭。為善去惡,正是恢複原來的本體。
二人各執己見,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於是一起來見老師。
這天是嘉靖六年(1527)九月初七,王陽明已定在次日啟程前往兩廣,所以來訪的客人特別多。直到夜深,客人才陸續散去。王陽明正想就寢,聽說錢德洪和王畿在門外等候,有些詫異,出來詢問。一聽說他們在爭論“四句教”,王陽明不禁一喜:“我正希望二位有此一問。”
王陽明與二人一起來到住宅旁邊的天泉橋上。諸位注意,這個天泉橋並不是什麼壯觀的大橋,隻是紹興城內諸多小河上的一座小橋,長度充其量也就七八米。王陽明讓二人將各自的想法再說一遍。
聽完之後,王陽明笑了,朋友中還無人對這“四句教”提出看法。這二人的見解,正好相輔相成。所以不能因各持己見而相病,汝中(王畿)應用德洪的功夫,德洪應悟汝中的本體。王陽明為何這樣說?大概是說王畿思考得太多,要學學錢德洪的用功;錢德洪書讀得多,要學學王畿的感悟。
錢德洪本以為自己是在捍衛師說,沒想到老師各打五十大板。他對此表示難以理解。
王陽明解釋說,入我王門的有兩種人,一是利根之人,二是中根之人。人心的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可以直接從本源上領悟到心的本體。中根之人本體受了習性的蒙蔽,所以先應為善去惡,等功夫熟透之後,才可明盡本體。
王陽明見二人若有所思,繼續說道:“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引利根之人的法門;德洪之見,卻是我這裏接引中根之人的法門。二者不偏不廢、相取為用,這樣,中根上下的人都可在我王門得道。世上利根之人極其難得,連顏子、明道都不敢承當,如果隻依汝中之見,豈不將他二人也拒之門外?人生在世,少有不染習性的,如果不教他們在良知上做為善去惡的功夫,一切都不著實處,隻去懸空想個‘本體’,豈不養成了一個‘虛寂’?”
聽了老師這番話,錢德洪覺得自己的感悟有了依托,王畿則不禁有些自得。王陽明再次叮囑說,這四句話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不是小事,所以不能不對二人說破,切不可失了宗旨。
但是,叮嚀歸叮嚀,二人卻各有自己的認識。特別是王陽明這一去竟成永訣,沒有機會再行切磋,二人便根據各自的才性和理解,對師門的學說進行解釋,從而導致了日後浙江王門的分化。
廣西之行
嘉靖六年(1527)九月初八,王陽明告別了妻子張氏和不到1歲的兒子,告別了家鄉紹興,踏上了他曾經多次走過的由浙江通向江西的道路。他將沿著富春江、衢江,經富陽、桐廬、衢州到常山,經草坪驛到江西玉山、上饒,然後再在上饒登船,由信江經鉛山、弋陽、貴溪、餘幹直趨南昌。在南昌,王陽明受到前所未有的禮遇,人們聚集在街頭,就為了一瞻王陽明的風采,王陽明的轎子是從人群的頭上傳遞的。到了吉安,陽明弟子和地方父老在北郊的螺絲山聚會,等候王陽明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