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人已逝,斯人永存(3 / 3)

廟堂的蓋棺論定

王陽明去世的消息通過信使傳到北京,最先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權者是吏部尚書桂萼。這是一位睚眥必報、爭強鬥狠的人物。無論是在台上還是台下,王陽明所表現出來的不冷不熱、不亢不卑的態度,都使桂萼感到難以容忍。王陽明雖然已經去世,桂萼仍然不依不饒,劾其“擅離職守”。嘉靖皇帝朱厚熜更認為王陽明不等批複便自行離任,是蔑視朝廷,非為臣事君之道,命群臣議罪。

人已經死了,朝廷卻是這種態度,實在是太不近人情,也太令人心寒了。接下來就要“蓋棺論定”了。由桂萼主持的“廷議”,對王陽明的一生作了如下的“蓋棺論定”:

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知眾論之不予,則為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虛聲。傳習轉訛,背謬彌甚。但討捕賊,擒獲叛藩,功有足錄。宜免追奪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

我們來分析一下這次的“蓋棺論定”。

“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指王陽明做事不按規矩辦,他的學說就好像一種無厘頭的學說、無根之說。古代人看重師承,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師承,老師是誰,老師的老師又是誰。比如王陽明的好朋友湛若水是有師承的,他的師門是廣東新會的陳獻章,陳獻章的師門是江西崇仁的吳與弼。但是王陽明沒有,你說他學父親,他不是父親的學生,說他學祖父,他也不是他祖父的學生,他唯一提到的是婁諒對他的影響,但王陽明並沒有拜婁諒為師。

“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說王陽明為了自我標榜,抨擊朱熹,批評朱熹的格物致知之論,自己則標新立異。當然,“標新立異”沒什麼不好。鄭板橋教學生寫文章,寫了一副對聯,上聯是“刪繁就簡三秋樹”,下聯是“領異標新二月花”。好的文章是直奔主題的文章,開門見山的文章,就像深秋時節一陣寒風吹來,把樹上的黃葉子全部掃掉,剩下的是枝幹,但是這樣還不夠,還要領異標新,像二月的花一樣。農曆二月的時候,天剛解凍,二月花一出來,就是引領眾花。按理說,王陽明立異以為高也沒什麼不對,但是朝廷認為這是建立在對朱熹的不合理的批評上的,是為了出名。

“知眾論之不予,則為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說的是《朱子晚年定論》,這是王陽明在贛州期間收集的一個小冊子,收羅了朱熹的30多篇文章,但是,王陽明所收集的,很多是朱熹中年時期的文章,甚至有個別是朱熹早年的文章,並非“晚年”的定論。王陽明將朱熹文章中對自己論點有利的部分收集在一起。比如其中有一篇是朱熹向朋友說,我過去的言論是不太合適的,我寫書寫得太多,過於瑣細。這篇文章的收入,是為了讓別人認為朱熹晚年對自己的學術進行了檢討,王陽明才是對的。在這個集子的前麵,王陽明還寫了一篇“序”,全麵闡述自己的學術曆程。這個文集一經刊行,便引起了更大的爭議。江西有一個著名的學者叫羅欽順,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對《朱子晚年定論》進行批評,全文有幾千字。這篇文章一出來,幾乎宣判了《朱子晚年定論》的死刑。

“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虛聲”王學形成氣候之後,王門從者如雲,師倡徒和。天賦好的、有個性的學生,喜歡王陽明的寬鬆和隨性,學生是張狂者,他就成全你的張狂;學生是謹慎者,他就成全你的謹慎。這種教法有點像孔子的教法,因材施教。那些沒什麼學術的但又想出人頭地的學生,則扛著老師的招牌,招搖撞騙。

在王陽明的弟子中,天賦最高而又最喜招搖的,恐怕得數王艮。王艮拜王陽明為師之後,效仿孔子周遊列國,請人打造了一輛奇形怪狀的車,車輪直徑有兩米,王艮戴著高帽子,穿著異服,坐在車上,高高在上。王艮乘著這輛車,一路招搖,來到北京。北京有個老頭,頭天夜裏夢見一條無頭黃龍,騰雲駕霧,來到崇文門。一覺醒來,他便往崇文門,想看看夢中所見是真是假,剛巧遇上王艮駕車而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京城轟動,人們都將王艮視為怪物。一打聽,這怪物竟然是王陽明的弟子,攻擊王學的人又添油加醋,誹謗之聲甚囂塵上。北京同門力勸王艮稍事收斂。王陽明聽到消息,傳書王艮,讓他立即回紹興。

王艮回來了,王陽明心中又是生氣,又是好笑。這個弟子悟性極高,又極有個性,但意氣太盛,做事太離奇,必須殺殺他的性子,於是不理他。王艮天天跪在老師的家門口請罪,王陽明進進出出,視而不見。到第三天,王陽明出門送客,見王艮跪在門旁,仍然不予理睬。王艮高聲嚷道:弟子知錯了!王陽明見了他那副模樣,覺得好笑,但仍不理。

和客人道別之後,王陽明徑自向書房走去,沒想到王艮跟在後麵,當庭跪倒,大聲叫道:孔子不做過分的事情!王陽明聞言,猛然一驚,自己對這位已經闖出了極大名頭的弟子確實有些過於苛責了,急忙返身,將王艮扶起。

我們接著來看“廷議”。“廷議”的“蓋棺論定”有所保留地肯定了王陽明的事功,但全麵而徹底地否定了王陽明的學說,稱之為“邪說”,要“禁邪說以正人心”。根據“廷議”的結論,再加上自己的認識,嘉靖皇帝保留了王陽明生前新建伯的爵號,但子孫後代不得世襲,至於功臣死後朝廷應該給予的優恤等等,也一概免去。這是王陽明死後朝廷對他的“蓋棺論定”。但是,中國曆代的“蓋棺論定”未必真能定論,翻盤的事情常常發生。

不但是王陽明,就是王陽明抨擊的朱熹,死後南宋政府也將其學說定為“偽學”。一直到朱熹死後40年,才得到平反。無獨有偶,王陽明也是在死後40年平反。有時我想,這是否也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回過頭來說,桂萼主持的“廷議”,朝廷對王陽明學說的批評,從字麵上看,全部符合事實。但是,“廷議”的“蓋棺論定”對於王陽明學說的精華,對於王陽明倡導的親民、致良知、知行合一,一概避而不提,這就不是公正的、完整的評價了,這種評價肯定是要被翻盤的。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我的一篇文章《蓋棺未必論定:王陽明評價中的輿論和廟堂》。

朝廷的“蓋棺論定”一出來,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什麼原因?王陽明的影響力太大了,怎麼能夠這樣對待一個有這麼大功勞的人呢?怎麼能夠這樣對待一個有這麼大學術影響力的人呢?

首先站出來為王陽明辯護的是黃綰。當年王陽明和湛若水在大興隆寺講學,上下張羅的就是黃綰,那個時候他們是朋友,後來黃綰幹脆拜王陽明為師,王陽明對他可以說是亦師亦友。從此以後,黃綰可以說是王門“護法”,隻要有人批評王陽明,黃綰必然挺身而出,捍衛師門。王陽明死後,主持後事的也是黃綰和薛侃。在我印象中,黃綰好像還讓女兒和王陽明的兒子訂婚,以此來維護王陽明幼子的權益。

這個時候黃綰挺身而出,既是因為他是王門“護法”,也因為黃綰是“大禮議”的功臣,說錯了皇帝也不會拿他怎麼樣。因為嘉靖皇帝就是這麼一種人,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可能也是和性格有關,同是陽明弟子,方獻夫也是議禮功臣,而且地位比黃綰高,但沒有像黃綰這樣高調,這樣旗幟鮮明。

陽明“四大功”

黃綰頌揚王陽明“四大功”:

第一功,擒獲寧王朱宸濠。“宸濠不軌,謀非一日”,宦官像禦馬監太監魏彬等,嬖幸如武官錢寧、江彬等,文臣如兵部尚書陸完等,全是朱宸濠的內應;鎮守中官如畢真、劉朗等,則為其外應。所以,當時的中外諸臣,多懷觀望。如果不是王陽明“忠義自許,身任討賊之事,不顧赤族之禍,倡義以勤王,運籌以伐謀,則天下安危未可知”。這也是人們的共識,否則黃綰不敢這樣說。黃綰繼續打抱不平,說如今把平定朱宸濠的功勞全給了伍文定,這“是輕發縱而重走狗,豈有兵無勝算,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

第二功,平定南贛的動蕩。“大帽、茶寮、浰頭、桶岡諸賊寨勢連四省,兵連累歲。若非蚤平,南方自此多事。守仁臨鎮,次第底定。”一年多全部掃平,而且沒有發生後患。這也是公認的事實,包括“廷議”也說王陽明“討捕賊,擒獲叛藩,功有足錄”。

第三、第四功都是發生在廣西的,一是平田州、思恩:“田州、思恩,構釁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已,故起守仁以往,定以兵機,感以誠信,乃使盧、王之徒崩角來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難。”二是平八寨:“自來八寨為兩廣腹心之疾,其間守戍官軍,與賊為黨,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順狼兵,盧、王降卒,並而襲之,遂去兩廣無窮之巨害,實得兵法便宜之算。”我不知道黃綰在這裏為何漏了大藤峽,或許是因為行文過速。

可以說,這“四大功”都是別人搞不定的事情,王陽明在彈指之間就搞定了。特別是最後二功,又使北京的當權者非常惱火。思恩、田州,是讓王陽明用兵去剿滅,結果王陽明采取了招撫的方式;八寨、大藤峽,朝廷沒有讓王陽明管,他竟然乘著解散軍隊的機會,一舉蕩平。這也太不聽使喚了。但是,王陽明是林則徐所說的那種人,“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隻要事情於民於國有利,他都幹。所以,王陽明和朝廷的決策者之間,關係總有一些若即若離,他並非以君主之是非為是非,而是以心中“良知”之是非為是非。但在嘉靖皇帝看來,在朝中的當權派看來,王陽明就是太自以為是、太過自作主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