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人已逝,斯人永存(2 / 3)

在給朝廷的報告中,王陽明說自己於九月初八“扶病起程,沿途就醫,服藥調理,晝夜前進”,無奈時值秋旱,船行艱難,直到這年十一月二十,才到廣西梧州。

王陽明扶病起程是真的,也確實沿途就醫,服藥調理,但說“晝夜前進”,卻並非事實。王陽明一路上都是故地重遊,父老、諸生迎來送往。在南安棄舟登陸,翻過大庾嶺,進入廣東地界。經由湞水、北江、西江,王陽明於嘉靖六年(1527)十一月二十,來到兩廣巡撫的開府地廣西梧州。

一路上,王陽明對於廣西的事情已經有了盤算。朝廷讓其“剿滅”諸族鬧事的民眾,王陽明通過書信,說服內閣首輔楊一清,同意他的“改剿為撫”策略。王陽明對鬧事的首領盧蘇、王受進行了杖責,然後釋放,七八萬聚集在南寧城外的各族民眾,歡聲雷動,表示接受朝廷的招撫,洗心革麵,要做順民。

王陽明這次以南京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總督四省軍務,又兼著兩廣巡撫,雖然朝廷隻是要他處置田州、思恩的盧蘇、王受,但廣西的另外兩處,大藤峽和八寨的民眾也在鬧事,所以王陽明認為也得一並處置。

不知是早有成算,還是又一次的“頓悟”。王陽明在遣散盧蘇等部和遣返湖廣土兵時,命廣西布政使林富、副總兵張佑,帶著右江官兵及盧蘇的田州、思恩土兵,直取八寨;令廣西布政使司參議汪必東、按察使司副使翁素及僉事張賜,帶著左江官兵及湖廣永順、保靖土兵,直取大藤峽。這次軍事行動是在遣散土兵的煙幕下進行的,所以極為隱秘。大藤峽、八寨的民眾根本沒有想到官兵會突然襲擊,猝不及防,被殺3000多人,大小據點都被官兵摧毀。到嘉靖七年(1528)七月,1個月的時間,令官府頭痛了100多年的八寨及大藤峽鬧事民眾,竟然被王陽明這樣輕而易舉地平滅了。

平田州、思恩,平八寨、大藤峽,兩次行動都出乎人們的意料。朝廷讓王陽明總督四省軍務,是要對田州、思恩用兵進“剿”,沒想到王陽明卻用了“撫”;大藤峽、八寨折騰已久,朝廷對這兩個地方的用兵已沒有信心,隻能極力“撫”,沒想到王陽明卻用了“剿”。而且,無論是“撫”是“剿”,王陽明都沒有另外調動一兵一卒,也沒有向朝廷索要一分一毫的軍餉。這在明朝又是聞所未聞的故事。

消息傳開,朝野上下都驚異無比,這難道是真的?莫非王陽明在欺瞞朝廷、糊弄百姓?

嘉靖皇帝頭一個覺得不可信。他親筆寫了手詔給內閣,詢問王陽明是否誇大其詞,並問及王陽明的學問是否真像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實為“偽學”。兵部對此事也不相信,所以對王陽明為將士請功的要求,遲遲不作答複。戶部也不相信,表示要對王陽明提出的增設州縣報告進行勘核。

但是,另外幾位實權派人物,內閣大學士楊一清、張璁,吏部尚書桂萼,完全相信廣西的事情是真的,隻是出於各自的打算,表現各不相同。

首輔楊一清在賦閑鎮江的時候,曾經給王陽明指點迷津,王陽明“改剿為撫”的請求,也是他批準的。而且,楊一清自己就精通兵法,又有“總製三邊”的經曆,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這是用兵的常道,也正符合王陽明的性格。但是,人非聖賢,陽明弟子黃綰在奏疏中對他的不恭敬,使楊一清耿耿於懷,父債子償,徒債也得師償。楊一清恨黃綰,也就連帶恨上了王陽明。所以,他對皇帝提出的疑問,不置可否。

新任吏部尚書桂萼心眼比較小,王陽明的重新起用,是張璁的主張,並拉著桂萼一道推薦,桂萼當時十分勉強。如今王陽明在廣西立了大功,桂萼覺得有些不自在。雖然都是議禮新貴,桂萼卻不希望自己在各方麵都被張璁壓著。起用王陽明,張璁是主導,桂萼希望自己也有所表現,便向王陽明傳話,讓王陽明借平定大藤峽、八寨的餘威,出兵交趾。王陽明沒有理睬。桂萼惱羞成怒,攻擊王陽明“征撫兩失”。

唯有張璁顯得非常大度。起用王陽明,是陽明弟子黃綰向他進言的,王陽明立了大功,張璁不住口地稱讚黃綰,說他“知人”,並且心悅誠服地表示,今日才知王公無人可及啊!

但是,楊一清、桂萼要給王陽明穿小鞋,特別是嘉靖皇帝一直記著王陽明關鍵時候不露頭的老賬,張璁也就不再多事了。

對於朝廷當權者們的態度,王門弟子黃綰、方獻夫,以及霍韜等人大為不滿。霍韜當時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掌院學士,見到當權派的這種態度,不禁拍案而起,他給皇帝上了一道長達3000字的《地方疏》,為王陽明鳴不平。我們選取局部來看看,霍韜是怎麼說的:

諸瑤為患積年,初嚐用兵數十萬,僅得一田州,旋複召寇。守仁片言馳諭,思、田稽首。至八寨、斷藤峽賊,阻深岩絕岡,國初以來未有輕議剿者,今一舉蕩平,若拉枯朽。議者乃言,守仁受命征思、田,不受命征八寨。夫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專之可也。況守仁固承詔得便宜從事者乎?守仁討平叛藩,忌者誣以初同賊謀,又誣其輦載金帛。當時大臣楊廷和、喬宇飾成其事,至今未白。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於江西,再屈於兩廣。臣恐勞臣灰心,將士解體,後此疆圉有事,誰複為陛下任之!

對於霍韜的質問,皇帝隻是批了三個字:“知道了。”皇帝到底是知道了王陽明在廣西的勞苦、在廣西的功業,還是知道了王陽明的學術本為正道,或者是知道了霍韜在為王陽明打抱不平,在指責自己賞罰不明,卻沒有人能知道。除了派一位在當時微不足道的行人馮恩去兩廣獎勵王陽明,招撫田州盧蘇外,朝廷再也沒有下文。而此時的王陽明,身體已經十分虛弱。

最後的行程

嘉靖七年(1528)九月初八,王陽明在廣東迎接朝廷派來的使者、行人馮恩。這時他已臥病1個月了。

馮恩是南直隸鬆江府華亭縣人,嘉靖五年(1526)的新進士,朝廷派他到兩廣嘉獎王陽明,可見對王陽明在廣西的所作所為並不重視。但是,對馮恩來說,此行卻是一種機緣。馮恩是王學的信徒,又極具個性,有一股舍身赴義的氣概,所以後來得了“四鐵禦史”的雅號(口如鐵、膝如鐵、膽如鐵、骨如鐵)。到廣東後,宣讀完朝廷的旨意,馮恩要求入王門,成了王陽明的關門弟子。

在這段時間裏,最令王陽明感到意外而又激動的是,當他乘舟從廣西東返時,船夫指著眼前的一片沙灘說,這裏叫烏蠻灘,又叫伏波廟前灘。王陽明一聽“伏波”二字,不覺眼前一亮。40多年前王陽明從居庸關回北京時,曾經夢見過自己拜謁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廟,還在夢中寫過一首詩,至今曆曆在目。沒承想人到暮年,自己還真的路過馬援廟。

王陽明命船夫將船靠岸,在侍從的攙扶下,來到破舊不堪的馬援廟。廟雖然破舊,廟中所塑馬援像,卻和自己40多年前在夢中見到的一樣,王陽明不禁大為驚訝,人生多少事情,竟是這樣難以捉摸!

到廣州後,王陽明抱病去了一趟廣州以東的增城,祭祀五世祖王綱,在王綱的牌位前勉強盡禮。除了一線血脈,王陽明對這位先祖不可能有太多的情感。倒是路過增城湛若水的故居時,激起王陽明無限的思念。

雖然因為學術上的分歧,王陽明和湛若水這些年來連書信也通得很少,但年輕時和湛若水的友情、湛若水對自己的啟發,王陽明卻是畢生也難以忘懷的。

從增城回到廣州後,王陽明的身體極度虛弱,正在度過他一生之中的最後時光。襲破八寨、大藤峽之後,王陽明在向朝廷報捷的同時,也向朝廷陳述自己的病情,希望朝廷讓他回家鄉治病,並推薦原廣西布政使、現任鄖陽巡撫的林富接替自己的職務。但將近3個月過去了,未見朝廷的批文。

這時的王陽明,不願等待朝廷的答複了,他也沒有時間等待朝廷的答複。到了這一年十一月中旬,王陽明的雙腿已經無法站立,他擔心再拖下去,自己未必能夠回到浙江,那裏有他的妻子和幼子,有他的學生。他決定,不再等朝廷的批複,徑自啟程北歸。廣東布政使王大用,是王陽明的學生,他親自用船將老師送到南雄,然後又護送老師棄舟登陸,翻越大庾嶺,前往南安府。

南安府的推官周積,也是王陽明的弟子,已經為老師安排好了繼續北上的船隻。看著瘦骨嶙峋、氣喘不已的老師,周積心中一陣難過,眼淚情不自禁就下來了。王陽明向他擺了擺手,問道:近來學問可有進步?周積止住悲聲,一五一十說起自己在南安推官任上處理過的事務。他知道,老師從來就不主張拋開事功論學問。王陽明一麵聽,一麵點頭,他為這個弟子對自己學說的理解而高興。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1529年1月9日),王陽明乘船來到南安府的青龍鋪,雖然自己覺得精神似乎比前一日要好些,但艙內的周積等人卻感到情形不妙。周積問道:先生可有交代?王陽明搖了搖頭:“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說罷,他強睜雙眼,嘴角動了動。周積趕忙俯下身子,問道:“老師想說什麼?”王陽明微微笑道:“此心光明,亦複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