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一輩子汲汲於做聖人,汲汲於與眾不同。但是到50歲以後,他開始回歸於平淡,回歸於自然。他的思想也有了很多和前期不一樣的地方。
異類之間的碰撞
正德十六年(1521),王陽明50歲,在南昌收了一個來自底層的徒弟,這個人名字叫王銀,後來是泰州學派的創始人。
有的人會說,泰州學派的創始人是“王艮”,不是“王銀”啊。王銀是他的本名,有個“钅”字旁。後來王陽明讓他把這個“钅”字旁去掉,於是成了“艮”字。很多學者都把這個“艮”視為八卦中的“艮”卦,所以讀作“gèn”。但是,我一直把他叫作“王銀”。這裏要說說原因。
王銀是明朝南直隸揚州府泰州的安豐場人。安豐場是明代著名的鹽場,王銀父親是鹽場的“灶丁”或“灶戶”。明朝的戶口分類繼承元朝,分為民戶、軍戶、匠戶、灶戶等,灶戶便是煮鹽的民戶,子孫世襲為灶戶,不得隨意改籍或從事其他職業。按明初的法律,灶戶生產的食鹽,不得私自出售,全由政府控製,統一賣給商人。這就是對灶戶或鹽戶人身自由的限製了。不僅如此,灶戶的生產生活條件極差,收入十分微薄。成化(1465—1487)以後,也就是到了王陽明出生、入仕的那個時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政府對食鹽的控製才有所放鬆。灶戶在完成了國家下達的產鹽指標後,生產的“餘鹽”可部分自行銷售。這樣,不少灶戶成了小鹽商。王銀的父親也具有這樣的雙重身份,既是灶戶,又是鹽商。
在科舉製盛行的時代,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弟通過讀書應試,進入官場,這樣便可改變門第,從被統治階層一躍而為統治階層。所以,王銀的父親也將改變門第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王銀7歲的時候,被送入私塾讀書。但王銀見父親每日起早摸黑地操勞,甚至在天寒地凍之日,也要赤著雙腳在鹽池取鹵煮鹽,心裏十分難受。到11歲的時候,王銀堅決不再上學,要和父親分擔勞苦。從此,凡官府有差役,都是王銀代父親充役,父親出外經商,王銀也跟隨前往。
但是,王銀輟學,並不是不願學,相反,他十分好學,所以,在棄學從鹽、從商之後,他和其他的鹽戶、鹽商不一樣,他一天到晚身上帶著一本《孝經》,隨時誦讀。所以我也經常和朋友交流,讀書是可以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的,任何時候都可以讀書,都可以思考。王銀出名之後,仍然有很多人瞧不起他,說他隻讀過《孝經》。但萬曆時期(1573—1620)的名臣、王學的擁護者鄒元標認為,這恰恰說明王銀的天賦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他雖然隻讀一本書,但比我們讀無數的書,對聖人之道的領悟都來得更深刻。
說到這裏,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典故:很多讀書人瞧不起宋朝的開國宰相趙普,說他隻讀過半部《論語》,人家趙普幹脆宣告,我就是隻讀了半部《論語》,但我是“半部《論語》治天下”,你們這些酸秀才號稱讀萬卷書,你讀出了什麼名堂?
但其實,趙普哪裏隻是讀了半部《論語》?王銀又哪裏隻讀過《孝經》?肯定是別人瞧不起他們、譏諷他們讀書少,於是他們幹脆宣告,我就隻讀了半部《論語》,我就隻讀了一部《孝經》。這才是以低調的方式表達高調的強勢,因為他們都有高調的本錢。
由於王銀經營有方,家業逐漸富裕起來,而且他願意讀書,又孝敬父母,還肯幫助別人,人們也就越來越佩服他。王銀也是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有必要和眾人分享自己的學習心得,就如我們今天講課、發表論文、發布微信一樣。王銀不但愛學習、愛思考,口才一定也十分了得,當他把自己的體會和感悟告訴身邊的朋友時,立即得到共鳴。於是,王銀開始公開聚眾講學了。他甚至告訴朋友,說自己在29歲時做了一個夢,夢見天塌了下來,壓在大地上,也壓在自己身上,成千上萬的人奔走呼號,求人救助。王銀奮力振臂,竟然將天舉了起來,救了億萬人的性命。抬頭一看,由於這一塌,日月星辰都錯亂了位置,他覺得好笑,一一將其扶正歸位。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他累得汗流如雨,內心卻陡然空明洞徹。一覺醒來,他覺得以往參解不透的事物,這時都在自己的意念之中。於是,王銀開始用“心”來體驗萬物,同時也教人以“心”來體驗萬物。農夫、漁父、商販、工匠都知道王銀先生,他的名聲傳遍江北。
有朋友問我,王銀所謂的“夢”是自己編出來糊弄人、忽悠人的吧?我相信是真的,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王銀的夢和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揭示“致良知”如出一轍,都是長期漸悟的階段性成果—頓悟。
名聲一大,王銀身上的傲氣也開始膨脹,行為也更加怪僻、更加張揚。王銀根據自己所理解的《禮經》,自製了一頂“五常冠”、一套深色大氅、一條比常人寬大得多的腰帶,又用毛竹製作了一塊比官員們上朝時所用的笏板大得多的笏板,然後,他穿著這身服裝,出沒在城市鄉村。每到一地,觀者如雲。知道他的、佩服他的人奉他為聖賢,不知道他的、不以為意的人視他為怪物。王銀對此都不屑一顧,還借用孟子的話來反駁:“我說的是堯該說的話,行的是堯該行的事,怎能不穿堯所穿的衣服?”
有位名叫黃文剛的吉安儒商,來泰州販鹽,正遇王銀講學,見他那身打扮,覺得好笑,便也擠在人群中聽講。一聽卻大吃一驚,這王銀所講的道理和他在南昌聽陽明先生所講的極其相似。等講學結束,黃文剛來見王銀,問他與王陽明是否有師承關係。王銀聽黃文剛說到王陽明,不禁茫然。他與真正的學者接觸很少,也沒有到過大地方,王陽明名聲遍天下,王銀竟然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這是因為他們分別屬於兩個世界,在兩條平行線上行走。
好奇心盛,王銀當天便啟程,前往南昌見王陽明,一來想看看王陽明到底是何許人,二來想與王陽明分個高低,他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有人悟性能超過自己。黃文剛提供的信息十分詳細,王銀便直接來到王陽明的江西巡撫衙門。此時,王陽明正在和學生論學,有人報告,說一個叫作王銀的怪人要求拜見,王陽明讓人把他請進來。
王銀一進來,讓人們大吃一驚,果然是個怪人。隻見他戴著一頂高帽子,穿著一身長袍服,手上捧著一塊木板,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他穿著奇裝異服,是戲劇裏頭的服裝。
王陽明也覺得好玩,問道:先生所戴是何冠?
王銀回答:是有虞氏的古冠。
王陽明又問:先生所穿是何服?
王銀應聲答道:是老萊子的古服。
有虞氏是舜的號,傳說舜生性至孝,不管父母如何虐待他,兄弟如何虧待他,他都不怨不怒,最後終於感動了父母兄弟。由於他有這樣的氣度,又能幹,所以堯將王位讓給了他。老萊子是春秋時楚國人,也是個孝子,70多歲了,為了讓父母開心,穿著五彩斑斕的衣服,學著小孩的步子,故意摔跤,然後假裝哭泣,逗得父母直樂。
王銀以這身打扮來見王陽明,而且手中捧著一塊木片作簡笏,一方麵表示自己的誠意,另一方麵卻是故示傲氣。
王陽明讓仆人準備,請王銀就座,王銀卻徑直向前,坐在了王陽明的同一條凳子上。
王陽明挪了挪身子,給王銀騰出點空間,微微一笑:那你是要學老萊子啊?
當然。王銀答道。
王陽明接著問道,那你為何隻學著穿他的衣服,而不學他在堂上假裝摔倒,掩麵啼哭?
王銀聽了,心中一驚:“這王陽明果然有學問,名不虛傳。我有備而來,反倒落了下風。”他不覺將屁股挪了挪,隻坐在凳子的一個角上。可是在當年,隻要是讀書人,有誰不知老萊子的典故?這是王銀幾乎沒有和讀書人打過交道,而鬧出的誤會。
王銀是不肯輕易服輸的人,他將自己平生所悟的道理,與王陽明反複辯論。眾弟子開始有些吃驚了,這個怪人的確非尋常之輩,他的見識、辯才,恐怕除了老師,還無人能讓他口服心服。
同時,王銀又是襟懷坦蕩的人。經過反反複複的辯駁,王銀服氣了,起身倒地而拜,說:“先生論致知格物,簡易直接,非我所及也。願為弟子,聽從先生教誨。”
王陽明連忙站起身來,將王銀扶起,笑道:“先生見識學問,也令我頓開茅塞。這拜師之事,先生還是慎重些好,以免將來後悔。”
王銀回到館驛,一字一句地回憶與王陽明的問答,果然有些後悔。王陽明固然學問精湛,但議論之間,並非沒有漏洞,隻是自己當時沒有抓住,怎麼就稀裏糊塗地服輸了呢?一個晚上,王銀輾轉反側,將自己的理論又仔細演繹了一遍,自信或許可以駁倒王陽明。
第二天一早,王銀求見。王陽明笑著問道:先生是否又有賜教?
王銀也笑了起來:昨日確實有未盡之言,想再向先生求教。
王陽明讚賞地點了點頭:先生可說是不輕易盲從。
又是一天的反複辯駁,王銀終於信服了,這王門弟子今天是做定了。他再次向王陽明行弟子禮,感歎道:“我過去以飾情抗節為高,其實隻是矯情於外。先生的學問精深極微,得之於心。這才是真正的聖人之學。”
從此以後,王銀成為王陽明諸多學生裏的一個異類。什麼叫作“異類”?第一,他不是讀書讀出來的,是自己體悟出來的,所以不循常規;第二,他的本事主要不是老師傳授的,他是帶著本事、帶藝從師的。這種路數和王陽明倒也相似。所以我常常和朋友說,王銀投入王門,是異類遇上了異類,是小巫見到了大巫。如果王陽明不是來自三教九流,又怎能收服王銀?
王銀拜師是王學傳播過程中具有重大意義的一個事件。在這之前,王陽明學生多是讀書人,此後開始有教無類,王陽明的學生裏頭,多了許許多多的凡夫俗子,多了許許多多的小商人、小手工業者及農民。王陽明的王學開始有了像孔學那樣的氣度。自從王銀進來以後,王陽明開始麵向大眾,進入底層,在吉安、贛州等地不斷宣揚“致良知”三個字。
風雲變幻
正德皇帝朱厚照於正德十五年(1520)閏八月離開南京,乘船經儀征、鎮江、揚州、寶應,一路上泛舟捕魚,倒也興致盎然。九月十五,朱厚照遊興大發,獨自駕著一條小舟,在運河西岸的積水池用網捕魚。不料樂極生悲,朱厚照一個不留神,重心失去控製,小舟也失去平衡,翻了個底朝天,朱厚照被船倒扣在水中。跟在後麵的小船上的侍從正在為皇帝的表演喝彩,沒想到風雲突變,嚇得手足無措,直到池邊的侍從不斷高喊,船上的侍從才清醒過來,接二連三地跳入池中,手忙腳亂地將皇帝從水中救出。岸邊的侍從首領怕皇帝丟麵子,連忙高喊:皇上是真龍天子,今日奴才們可開了眼,見到真龍戲水了!眾侍衛也一齊歡呼起來。
但是,這條“真龍”卻連嚇帶冷,半天說不出話來,就此一病不起。這一年的十二月初十,朱厚照拖著病體回到了離開一年半的北京紫禁城,第二年,即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十四,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時才31歲。大臣們根據他生前的喜好和行為,為其立了一個廟號—武宗。
武宗朱厚照死時沒有兒子,也沒有兄弟,大學士們根據“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以及由近及遠的繼承慣例,經過皇太後的同意,將朱厚照的一位堂弟、15歲的興王朱厚熜,從湖廣安陸請到京城,做了皇帝,這就是後來廟號為“世宗”的嘉靖皇帝。
朱厚熜這時候也才15歲,天上掉餡餅,竟然讓他做皇帝。一開始是通知他以皇帝的身份到北京,但是他到了良鄉的時候,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大學士們希望他以皇太子的身份從東安門進宮,而不是計劃的大明門。當然,或許這也是太後的想法,自己的兒子死了,不能讓別人的兒子繼位太容易。如果這是太後的意思,這就太小家子氣了,這個皇位遲早都是別人的,你還不如爽爽快快地把人情做得更大一些。如果是內閣楊廷和等人的主意,那就是這幫老臣想多一些話語權,讓皇帝變得聽話一些,不能又出一個武宗皇帝,要培養一個“孝宗”皇帝。
這時朱厚熜的身邊帶著一個興王府的長史,他看看長史,征詢意見。這位長史應該說是個角色,他看看天,又看看地,暗示了一句,殿下的皇位是上天賜予的,不是其他人賜予的。朱厚熜聽懂了,對前來迎接的大學士和禮部官員說,你們給的詔書,是讓我來做皇帝的,不是讓我來做皇太子的;如果要我做皇太子,我不做了,麻煩你們把我送回湖廣去吧。
這個問題就嚴重了。雙方僵持了很久,有人請示了太後,太後說,怎麼能回去呢,那不亂套了嗎?結果是朱厚熜還沒有進北京,就取得了和太後、大學士們鬥爭的第一場勝利,順利以“嗣君”而不是皇太子的身份,從大明門入了皇宮。大家說,用得著那麼講究嗎?從大明門入還是從東安門入,不一樣嗎?還真不一樣,就事論事,這是皇帝和太子的區別;就事論理,這是“正名”的問題。而且,這個回合的鬥爭,使這個15歲的少年,知道了堅持就是勝利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