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出遊回來,王陽明就問他,你出遊,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王艮說,這趟出去,好像有和過去不一樣的感覺,覺得滿街都是聖人。王陽明笑了,說,好啊,你看滿街都是聖人,滿街人應該也認為你是聖人。
王艮是什麼人?是天賦極高、眼界極高的人,平日也以聖人自居。王艮能夠感覺滿街都是聖人,說明他放下了自己的身份,擺正了自己的心態。所以王陽明表揚他,說他如果能夠這樣地看滿街之人,那麼滿街之人就會把他也看成聖人。
又有一天,一個叫作董蘿石的,也出遊回來。董蘿石名叫董沄,蘿石是他的號。董沄比王陽明大10多歲,60多歲的時候,拜50歲的王陽明為師。王陽明開始不同意,說您是前輩,我不敢當。董沄堅持,結果成了王門年紀最大的學生。董沄也是出遊而歸,見到王陽明很興奮,說“今日見一異事”。王陽明問:“何異?”董沄說:“見滿街都是聖人。”王陽明說:“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
同是“滿街是聖人”,王陽明對王艮和對董沄,卻是兩種說法。陽明弟子錢德洪對此做了一個解釋,說“汝止圭角未融”。什麼叫作“圭角未融”?就是這個人還是自視甚高,所以王陽明要告誡他,平等待人,你怎麼對待別人,別人也怎麼對待你。而蘿石開始“有所醒悟”。什麼叫有所醒悟?那就是剛剛領悟師門要旨,這個時候就要鼓勵他。所以,雖然是同樣的一句話,王陽明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教誨。
錢德洪的說法是有道理的,但我認為,王陽明還在傳遞一種思想,那就是每個人隻要心中有良知,並且依照良知辦事,不需要有多大的成就,你也是聖人。因為要有成就,要建功立業,一要靠本事,二要靠機遇。普通的民眾隻要把自己的“心中賊”除去,把“良知”發掘出來,按良知去做事,同樣也是聖人。這是王陽明把“聖人”的概念由雲端收回到地麵,這就有點像佛教說的人人皆可成“佛”,王陽明這裏說的是人人可以成“聖”。
還有一件好玩的事。
嘉靖五年(1526)會試,錢德洪和王畿,雖然雙雙中試,成了準進士,但是,由於不滿主考官通過科舉出題攻擊王學,二人商議,放棄了殿試,與會試下第的黃弘綱、張元衝等人一起,回到紹興。大家說,放棄殿試,那就是放棄了機會啊。但明朝不是這樣,你放棄了這一次的殿試,仍然保留著下一次殿試的資格。
幾人回到紹興,見了老師,說起一路上與人講學,有願意聽的人,也有不願意聽的人。
王陽明問道:你們是否知道為何有人不願聽?
錢德洪等人認為,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不願意聽的當然是一些腦子不開竅的人。但王陽明不是這樣看,他認為,是錢德洪等人還沒有放下架子:“你們擺著一副聖人的架勢去與人講學,人家見到聖人來了,都害怕,於是都走了。你們應該將自己看作愚夫愚婦,才可以去與人講學。”
當然,這個理念王陽明隻有到後期才有,他前期是張口閉口“學為聖賢”,絕不會說“愚夫愚婦”。
晚年的時候,王陽明教導他的學生,說我們的學說就是愚夫愚婦的學說,我們必須用別人喜聞樂見的方式,用愚夫愚婦所能夠接受的方式來和別人交流,你不能再是“道貌岸然”,總覺得自己如何了不起,那樣別人是不會聽你的,他會覺得你是聖人,我惹不起我躲得起。隻有用凡夫俗子、用愚夫愚婦的方式來進行交流,別人才能夠接受。這也說明王陽明越來越重視把自己的“致良知”推向大眾。
說到這裏,我們這些所謂的學者似乎也該有所反思了。好像王陽明也是在說我們,因為我在前麵也和大家說過判斷學者與網紅的區別。是不是我們在堅持說真的、對的話的同時,得學學網紅的語言特點和傳播方式,使自己的學說傳播得更為便捷,人們更能夠接受?這個問題的答案我還沒有想好。
國家的治理,社會的安定,不僅僅是士大夫的事,更是每一個民眾的事情。如果所有的民眾都不把自己的良知發掘出來,都像紅眼狼一樣見到利益就撲過去,這個社會怎麼能夠安定?“致良知”同時是全民的事情,就像王陽明說的“心中賊”,不僅“山中賊”有“心中賊”,全民都有“心中賊”,尤其是士大夫和皇帝的“心中賊”導致了社會諸多問題。但是同樣,要破除這個“心中賊”,不僅僅是要在士大夫心中破除,普通民眾心中也得破除。王陽明自己同樣也有“心中賊”。
當然,學生也拍他的馬屁,怎麼拍馬屁?有點肉麻。
錢德洪拍老師的馬屁,說:“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容易的。”王陽明覺得奇怪,如何才能分辨一個人的人品高、一個人的人品下?
錢德洪說,先生就像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視者,須是無目之人。
有一句話,說是“高山仰止”,泰山在前麵,我們要想看到泰山,就要仰起頭來,錢德洪等人的意思是,先生您就是泰山在前。如果有人看到您不知道尊重,不知道抬頭,不知道高山仰止,此人就是人品低下,此人就是“無目者”也。
王陽明這個時候說了一句非常偉大的話:“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任何一個偉大的人物,當你覺得自己是個偉人的時候,實際上你還不是真正偉大。當你覺得自己和平常人一樣的時候,你才真正偉大,這就叫“泰山不如平地大”。偉大的人物隻有當他有大地一樣的胸懷,而不隻是泰山一樣的胸懷時,才能夠包容萬物。
《道德經》有一段話,我印象特別深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位好朋友和我說,這實際上就是“人法自然”,我當時大讚,太對了,歸根到底就是“人法自然”。但是回過頭來一想,以《道德經》作者那樣的智慧,他為什麼說這麼多廢話,為何繞這麼多彎彎?
大家讀西方學者的哲學著作的時候,也許會有同樣的感覺,一句話,作者可以顛三倒四、不厭其煩地從各個角度說。後來發現,別人是從各個角度,把問題闡釋得天衣無縫,就像我們寫論文,一個專門的問題,為何博士論文要到10多萬字乃至幾十萬字?我發表的關於明代社會多元化的多篇論文,都是4萬到5萬字,當然,發表的時候做了一些刪節。有一篇甚至寫到八九萬字的時候,發現方向錯了,核心問題還沒有涉及,於是推倒重來。大家說,為何要寫這麼多字?因為不寫到這個程度,就形成不了“證據鏈”。
那麼,《道德經》為什麼不直接說“人法自然”,而要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呢?這也是“證據鏈”,在強調事物的過程。要想人法自然,你先要向地學習,先法地。人有很多欲望,先要向地學習,放下這些欲望,像地一樣奉獻而不是索取;然後再法天,向天學習,天的精神、天的品質是光明,是包容萬物,學會了天的光明和包容,才可以包容萬物,才接近於道,才可以效法自然。所以,這個過程是很重要的。我們往往把過程省略掉。王陽明開始教弟子的時候,也是把過程省略掉,說自己白費了許多口舌,直接就教人“致良知”了。王陽明的弟子裏頭,有一批人就形成了一種“空疏”之學,誇誇其談,說大話,包括王銀的兒子,還有王銀兒子的弟子,在他們那裏,他們的先生王銀就是最偉大的,孔子算什麼?他們的老師超越了孔子。孔子並非不可以超越,否則人類怎麼進步?但你的那些名堂都是從孔子那裏衍生出來的,這就狂妄自大了。
所以,後來王學的末流,越來越被人們指責,就是因為他們口裏說的是王陽明的“為聖人之心”,卻沒有學到王陽明修煉內心,並且付諸行動的精髓。
王陽明時時強調事功就是學術,這一條我覺得對我們當下也是極其重要的。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說有一個屬官久聽王陽明講學,然後對王陽明說,先生之學真是太好了,但是我由於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意思是,我的工作太忙,我沒時間去學。王陽明說了下麵一段話,我們共同欣賞:
我何嚐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隻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你既有職務,有工作,你就應該從職務、從工作的事上為學,那才是真正格物。事功和學術,並無二致。不落在實處的學問,並非真學問。審一個案子,“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有些犯罪嫌疑人對你態度輕蔑,而且不配合你的工作,你這個時候不能發怒,你不能說你這小子態度不好,我就加重懲治;“不可以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也不能因為有的人會拍馬屁,認錯態度很好就想減輕他的罪過;“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能在判案的時候,因為厭惡他的委托而加意治之。如此等等,皆是錯。
這一段我特別和做律師的朋友交流過,他們是否也犯過,而且還在繼續犯王陽明指出的那樣的錯誤?
王陽明500年前就已經教導了我們,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能因為他上有老母下有小孩,於是就“屈意從之”,這也不可以。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更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些因素隻有自己知道,所以必須精細省察克治,唯恐此心有一毫偏倚,必須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
王陽明又和學生說到“上智與下愚”。《論語》裏有一句話,叫“上智與下愚不移”。我開始讀到這句話的時候,覺得“上智”就是智商很高的人,“下愚”就是智商低的人,這是改不了的。後來讀王陽明的書,王陽明說了一句話:“不是不可移,隻是不肯移。”“上智者”見事準,辦事有效率,而且喜歡學習,願意改正自己的錯,他們不改變自己的這種習慣,這是有主見;“下愚者”見事遲,辦事缺乏效率,但又不願向別人學習,也不願改變自己,這就是固執。所以孔子說“上智與下愚不移”。關於這句話,程頤的學生也問過程頤。王陽明的回答和程頤一樣,不是不能移,而是願不願意移。
徐愛是王陽明的首徒,王陽明在赴龍場之前,包括徐愛在內的三個青年堅持要拜王陽明為師,成為王陽明的第一批弟子。徐愛在《傳習錄》引言裏說王學的特征: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縱,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嚐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麵,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裏者。
徐愛可說是其師的知音。他以自己的親身感受,解釋了世人對王學不理解的原因。
人們往往隻見到王陽明的為人隨和、不修邊幅,以及他曾經熱衷於舞文弄墨,熱衷於佛道方術,而沒有看到他曾經刻苦鑽研過程朱學說,更沒有體會到他在龍場“悟道”時期的曆盡艱辛。所以,一見到他批評程朱學說的議論,便認為是危言聳聽、嘩眾取寵。朱子之學早已深入人心,人人以為是天下的至理,人人都將其作為學問的根底。王陽明批評朱子的學說,等於從根本上批評天下讀書人的學問。所以,王陽明被人反對、遭人批評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人隻聽過王陽明的片言隻語,有人隻是憑著道聽途說的傳聞,還有人一開始就以朱學的捍衛者自居,誰批程朱學說他就批誰,這些人又怎能理解王陽明學說的真諦?
徐愛也以自己的親身感受,批評了一些同門師兄弟,僅僅學得一點皮毛,便喜歡誇誇其談,其實並未真正理解師門的精髓。
王陽明後來忙於軍政事務,確實需要徐愛這樣的弟子來對自己的思想進行闡釋,但徐愛卻在31歲時英年早逝。難怪王陽明在得到徐愛去世的消息時倍加傷感,有孔子失顏回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