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中有良知,滿街皆聖人(2 / 3)

接著,新皇帝和以內閣為首的朝中當權派,就生父興獻王朱祐杬的尊號等問題,進行了三四年的反複爭論。這場被稱為“大禮議”的爭論,以爭“禮”開始,以爭“權”告終,成為明代政治史上著名的大事件。當時的官員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幾乎全都卷入了這場鬥爭之中。

朱厚熜做了皇帝以後,大臣們要求朱厚熜稱自己的父親為“皇叔父”,稱正德皇帝的父親即孝宗皇帝為“皇父”,朱厚熜十分不願意。有一句話叫“母子齊心,其利斷金”,嘉靖皇帝的母親蔣氏也是個角色,在皇帝登基幾個月後,她順著長江,順著運河來到通州。到通州後,她知道兒子在北京被大學士們為難,知道自己的兒子雖然做了皇帝,卻不能稱自己的丈夫為“皇父”。於是蔣氏對前來迎接的禮部官員說,你們把我們母子兩個送回去吧,這個太後我不做了,我兒子也不做皇帝了,我不能因為出了一個皇帝,而丟了一個兒子。這話和她兒子在良鄉時說的類似。諸位看看,這母子倆都非常有個性、非常有主見。當然,他們斷定,無論是太後還是大學士,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真把他們送回去。

這實際上是朝中的元老對新來的皇帝進行控製,而皇帝反抗這種控製的鬥爭。就在皇帝感到孤立無援的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浙江永嘉的讀書人,叫張璁。張璁25歲中了舉人,這個年紀應該還算是比較年輕的,但是,此後竟然連續7次會試,屢戰屢敗。張璁心灰意懶,打算放棄,這時卻有一位自稱懂得相術的禦史鼓勵他說,你的黴運已經結束,3年之內,必定可以中進士;再過3年,一定能“驟貴”,前程不可限量。

禦史的鼓勵,使張璁正在熄滅的鬥誌又重新煥發出來。張璁決定奮力一搏,竟然在第8次科舉也就是正德十五年(1520)二月的會試中中試。本來三月要進行殿試,由於正德皇帝當時還在南京,皇帝不到場,殿試就沒法舉行。從南京回北京的路上,正德皇帝朱厚照在淮安落水,一病不起。所以,從正德十五年拖到十六年(1521),一直沒有對這一批準進士進行殿試。直到嘉靖皇帝即位後,才在正德十六年的五月,推遲了一年零兩個月之後,補行殿試。於是,這一榜的進士們,便不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的“門生”,而是嘉靖皇帝朱厚熜的“門生”。張璁就是嘉靖皇帝第一批門生中的一個,這個時候,張璁已經四十六七歲了。

朱厚熜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的第一批門生中,竟然產生了一位勇士、鬥士。就在朱厚熜幾乎是孤軍作戰,為著自己父親的名分,為著自己皇帝的名分,與以楊廷和為首的大臣反複辯駁時,張璁這個比皇帝大30多歲的老門生、“觀政進士”,卻憑著自己通曉古今禮製,義無反顧地上了一道“辨禮疏”,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一邊,向以楊廷和為首的滿朝的大臣宣戰。這是嘉靖皇帝在“大禮議”中得到的第一個支持的聲音。

王陽明這個時候在幹什麼?

嘉靖皇帝在興王府的時候,就對王陽明佩服得不得了,當年幾乎所有的有誌青年,都是王陽明的粉絲。一個文弱書生,不是帶著正規的軍隊,而是帶著一幫烏合之眾,數十年沒平定的動蕩,被他一年搞定;寧王謀劃多年的叛亂,被他一個月搞定;而且,越是艱險之際,越是危疑之際,他越是神明自定,越是若有神助。所以嘉靖帝極其佩服他。嘉靖帝即位之後,立即下了一道旨意,讓王陽明即刻北上,麵見皇帝。

王陽明得到聖旨之後,極為興奮。但是明朝人包括中國曆代的官員,都需要假裝謙虛,當接到任命的時候,要寫一個推辭的報告,說自己能力有限,或說身體不好,難以承擔重任。但是王陽明沒有這樣寫,他沒有假裝謙虛,隻是說祖母去世,沒有來得及祭奠,父親年老多病,還沒有來得及探視,請求皇帝讓他先回一趟家鄉。當然,這個時候王陽明的家已經從餘姚搬到紹興了,所以他請求先去紹興,再去北京。

但是,王陽明還在去紹興的路上,朝廷的第二道聖旨來了,讓王陽明暫且不要赴京,就在原地待命。

第二道旨意顯然不是皇帝真實的意思,而是大學士們的意思。當時在內閣做大學士的,是楊廷和、蔣冕、毛紀,3人都恪守朱學,與王陽明有學術上的分歧。而且在他們的印象中,王陽明是王瓊的人。先任兵部尚書,後為吏部尚書的王瓊,已經在與內閣的鬥爭中失敗,被坐以“交結近侍律”論死罪,因為功勞大,屬“八議”之條,所以免去死罪,發配戍邊。如果逼走一個王瓊,又召來一個王陽明,豈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而且,王陽明的事功、學問,舉朝上下無人比得上,如果他來北京,該將他放在什麼位置呢?更何況,當時的北京正在醞釀著一場重大的鬥爭。大學士們和新皇帝之間就皇帝生父的稱號問題,正在進行反反複複的論戰。如果來了一個王陽明,豈不是壯大了皇帝的力量?

明太祖廢除宰相之後,從永樂開始有了內閣。但在內閣擔任大學士的,除了楊一清等極少數是憑著有解決實際問題的才能和功績入閣的,其他幾乎全是能寫漂亮文章、能說傳統道德的翰林院秀才。越是功勞大,越是能幹實事的,越是難進內閣。

王陽明這時所受到的待遇也是這樣。盡管皇帝想見王陽明,並且下了敕書,但大學士們卻有對付皇帝的經驗和理由。他們讓科道官出麵向皇帝打報告,說是眼下正值武宗死後的“國喪”期間,朝廷革故鼎新,一切都還沒有理出頭緒,特別是舊君去世,新君即位,已經花去了很多經費,如果這時將王陽明召到北京,必然要對他以及跟隨他平定“宸濠之亂”的官員和士兵進行犒賞,戶部一時間哪裏拿得出那麼多的銀子?不如先讓他暫留南昌,等到朝廷理出一點頭緒之後,再召他進京,論功封賞。

盡管這樣,王陽明平定朱宸濠的事情,朝廷總得有個交代,潑在王陽明身上的那些汙水,總該進行洗刷。況且,王陽明的一個弟子冀元亨因被許泰、張忠等人構陷,一直被囚禁在北京錦衣衛大牢之中,雖然經過王陽明多次移文都察院和各部,以及言官們的極力辯冤,朱厚璁即位後,下令放其出獄,他卻終因病重死於獄中,朝廷至今沒有下令給予撫恤。

所有這些事情,都壓在王陽明的心中。但是他要等待,等待當權者們的下一個動作。

正德十六年(1521)十一月初九,朝廷終於對平定“宸濠之亂”的有功人員做了一次封賞。受到封賞的,有原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南京守備太監黃偉等。吉安知府伍文定,在此之前已升任江西按察使,這次再升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去北京赴任。王陽明則因首功,被封為新建伯。

封賞的詔書到紹興時,王陽明的父親王華已在彌留之際,但神誌卻顯得特別清醒,他催王陽明兄弟出門迎接使者,聽清了晉封三代的“旨意”,才瞑目而逝。父親去世,兒子得在家中“守製”3年,每年以9個月計,共27個月。這是漢唐以來形成的製度,也是明朝的規矩。朝中的當權者們,應該感到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這27個月中,他們不必為安置王陽明的事情而費心。

閑居紹興,新的體悟

“大禮議”之爭仍在繼續,王陽明的幾個弟子,包括吏部員外郎方獻夫,也是支持嘉靖皇帝的。但這個時候,嘉靖皇帝最需要的是有名望的、眾望所歸的大臣,旗幟鮮明地支持自己。從這一點來說,方獻夫的分量不夠,張璁的分量不夠,王陽明的其他弟子,分量更不夠。

這個時候的王陽明,封了新建伯,也有一個職務,南京兵部尚書。雖說他正在守製,但君辱臣死,君父在危難之際,嘉靖皇帝希望他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但是,王陽明一直沒有就“大禮議”的事情發表過意見。他越沉默,嘉靖皇帝越著急,並因著急而產生不滿。平日你那麼喜歡說,到處講學,此時怎麼一聲不吭?說是為了避嫌疑,但你什麼時候避過嫌疑?你不是以一人之力,與天下相抗,硬是要將朱熹和陸九淵的舊賬翻過來嗎?難道這就不怕嫌疑了?張璁隻是觀政進士,桂萼也不過是南京刑部主事,尚且敢於與楊廷和對抗,相比之下,王陽明的不表態,太讓皇帝失望了。

嘉靖皇帝朱厚熜,是一位恩怨分明、特別會記仇的君主。

在所有的“大禮議”新貴中,張璁是第一個公開支持皇帝、與楊廷和對抗的。嘉靖皇帝一見張璁的奏疏,感激得聲音都顫抖:“此論出,吾父子獲全矣!”在以後的將近20年裏,盡管張璁多次得罪皇帝,但皇帝每次都出奇地大度。有位名叫何良俊的學者,寫了一篇《四友齋叢說》,記載了張璁等人的待遇:張璁做大學士時,進宮辦事,太監們見了都拱手致意;後來夏言做大學士,進宮時和太監相互拱手;到了嚴嵩做大學士時,則向太監們拱手了。奴才都是看主人的臉色行事的,太監對張璁客氣,是因為皇帝對他不一般。

對於自己本來寄予厚望、關鍵時刻卻一言不發的王陽明,皇帝也是牢記在心的。嘉靖三年(1524)四月,王陽明27個月的守製期滿,按慣例應恢複原來的職務或安排新的職務,但一年過去了,朝中卻一無動靜。方獻夫、黃綰等人是議禮的新貴,多次上疏,要求朝廷起用王陽明。席書當時是禮部尚書,更是極力推薦王陽明入閣:“生在臣前者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者見一人,曰王守仁。”又說:“定亂濟時,非守仁不可。”但是,後來楊一清是入閣了,王陽明卻仍不見起用。雖然各種資料都說是首輔費宏從中阻撓,但起決定作用的,應該是皇帝自己。嘉靖皇帝可以將楊廷和等人一個一個罷官,可以將張璁、桂萼、席書、方獻夫、黃綰等人統召到北京,如果他要用王陽明,不要說一個費宏,就是100個,也阻止不了。

既然朝廷不用,王陽明幹脆安心在紹興講學。其實,這3年來,王陽明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講學。這期間,可以說是王陽明“悟道”的第三部曲、第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從上饒婁諒處得到“聖人必可學而至”“學者需親細務”的教誨到“龍場悟道”,悟出通向聖人之道的道路或者途徑。所謂“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此為泛濫於辭章,出入於“佛老”,遍讀考亭之書,並於廷杖之下、處偏遠之地得出的感悟,這得出了一條道路。這個階段,大概經過了20年的上下求索。

第二個階段,從“龍場悟道”到在江西揭“致良知”,此為王陽明一生學術與事功相互激發,在“百死千難”中悟出的“聖人之道”的“道”,也是王陽明心學的核心和真諦。如果沒有“致良知”三個字,王學就是不一樣的王學。“致良知”這三個字是內外兼修:第一,要從內心把良知發掘出來,要正心誠意;第二,要在行為上體現你的良知,是行為之學,是行動之學,是實踐之學。所以說,“致良知”屬於內外兼修。

第三個階段,從在江西揭示“致良知”到在紹興賦閑講學,強調“凡夫俗子”的學說,教化大眾,心中有良知,滿街皆聖人。此為王陽明尋求“聖人之道”的初心,也是中國曆代“聖賢”的宗旨。一切學術、一切事功都是為了濟世安民,都必須走向民間,深入底層,否則你的學術隻是學者的“把玩”,而不是影響社會的力量。所以,我給商務印書館寫的一部書稿,名字就叫《王陽明:心學的力量》。

中國曆代的學術思想,一般都具有“經世致用”的特點,它屬於應用性的學科,很少有純理論的學科。再和大家交流一個觀點,我認為是個事實,那就是中國曆史上的所有思想家,幾乎都是社會活動家,沒有一個是心甘情願窩在山溝裏頭讀書的,都是要學成帝王術、文武術,要出來做事的,都是入世的學說。當然,這也是一柄雙刃劍,因為一入世,學術可能就會逐漸缺乏獨立性,就會隨著國家機器的需要而運轉。而王陽明的學說,恰恰因為他是在體製外傳播,所以他能保持相對的獨立性。但是不管是體製內的學說,還是體製外的學說,在中國古代的聖賢和有責任感的讀書人看來,學術必須做到四個字—濟世安民。對民眾不好的學說不傳播,讓社會不安定的學說不能傳播。一切都是為了社會的安定,將民眾的生計作為思想的出發點。

這裏,我們交流一段《傳習錄》的記載。

《傳習錄》記載,有一天,王汝止出遊歸。王汝止就是王陽明在南昌收的弟子王銀,王銀拜王陽明為師以後,王陽明給他改名為王艮,同時給他取了一個字,叫“汝止”。這個字取得很有意思,意思是別太張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