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良知”二字,從百死千難中得來02(3 / 3)

《明史·王守仁傳》對王陽明有一句評價:“當危疑之際,神明愈定,智慮無遺。”說王陽明這個人,越是危難之際,越是迷茫的時候,越是氣定神閑,越是心有定見;越是別人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他越是能夠找到問題的症結並做出應對。經過王陽明翻來覆去的琢磨,或許也經過和幕僚們的商議,要害找到了,王陽明本人的安危,就是國家的安危;而王陽明本人的安然,又係於兩人,一個是寧王朱宸濠,就在自己的手中;還有一個,是自己沒見過,也幾乎見不到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怎麼辦?王陽明決定賭一把,賭一個人。賭誰?賭領兵到杭州的提督軍務太監張永。

張永是北直隸保定府新城縣(今高碑店市)人,因家中貧窮,小的時候父母托人將其送入宮中,做了小宦官。張永從小喜歡舞槍弄棒、摔跤角力,成了朱厚照做太子期間的親信宦官,等到朱厚照做了皇帝,張永成了被文官們抨擊的“八虎”之一。雖然這樣,但張永為人卻比較正直,看不慣劉瑾的作威作福,於是和劉瑾有了矛盾。劉瑾見張永不聽自己的使喚,就在朱厚照麵前說他的壞話,要將張永貶黜到南京去做“淨軍”。張永聽到消息,立即麵見朱厚照,說劉瑾誣陷自己。

朱厚照也好玩,命人將劉瑾找來,讓二人當麵對質。一見劉瑾,張永怒從中起,掄拳便打。張永是禦馬監的宦官,劉瑾是鍾鼓司的宦官,論打架,出身鍾鼓司的劉瑾,絕不是出身於禦馬監張永的對手,被張永追得團團轉。朱厚照看得有趣,連呼帶叫,最後誰也不追究,讓二人喝酒,以消除他們之間的矛盾,但二人的矛盾卻更加深了。此後,張永提督過京軍的神機營,又多次督軍宣府、大同、延綏,抵禦蒙古,在“八虎”之中,以知曉兵事著稱。

正德五年(1510),在甘肅的安化王朱寘叛亂,張永和都察院右都禦史楊一清統領京軍前去平叛。雖然大軍剛到寧夏,叛亂就已經平定,但張永對招撫餘黨卻是有功的。回師北京後,張永就按照楊一清在途中製訂的計劃,說服正德皇帝誅殺了劉瑾,獲得外廷文官一片喝彩聲。

正是基於對張永的這些了解,王陽明賭張永會幫助自己。於是,王陽明押送著寧王朱宸濠,直趨杭州。結果,王陽明真賭贏了。張永也敬重王陽明,特別佩服他一年平亂、一月平叛,所以,他不但收下了寧王朱宸濠,還去了揚州,當麵向皇帝陳述王陽明的功業,澄清別人對王陽明的誣陷。王陽明做事從來都求萬全,雖然張永讓他在杭州等自己的消息,王陽明卻跑到揚州對麵的鎮江,拜訪退休的楊一清,請教老謀深算的楊一清,自己該怎麼辦。這次人又找對了,楊一清告訴王陽明,張永已經和他說了王陽明的事情,要相信張永在皇帝麵前的力量,並且讓王陽明立即返回南昌,一刻不要停留,回去應對張忠、許泰,否則,如果他們在南昌鬧出事來,他怎麼辦?楊一清的一番話提醒了王陽明,王陽明立即從鎮江返回南昌。人還在路上,朝廷的任命就下來了,以王陽明為江西巡撫。正如楊一清所說,張永的力量是強大的。

諸位說,這也很輕鬆啊,不就是賭了個張永,請張永幫忙嗎?不就是找了楊一清,向楊一清請教嗎?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換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會在南昌等待張忠、許泰的到來,因為皇帝的詔令是讓王陽明在南昌等候,並且將寧王交給張忠。在這種情況下,誰敢把寧王轉移走?隻有王陽明。如果要轉移寧王,轉移到哪裏?換其他任何一個人,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張永身上嗎?即使想到張永,敢賭張永,張永會見你嗎?幾乎百分之百見不到。但為何張永既見了王陽明,又幫助王陽明?因為他是王陽明,而不是其他人。其他人能在一年之內平亂、在一月之內平叛嗎?

其實,王陽明即使轉化了危機,但應對張忠、許泰及幾千禁軍,也絕非易事,其中有無數的手段。

一年之後,先在揚州,又到南京的皇帝終於回北京了,張忠、許泰也終於率軍離開南昌了。但是,皇帝離開南京之前,張永讓人帶來口信,王陽明得做一件事情—重上告捷文書。在告捷文書中,王陽明要務必順著皇帝的性子,稱其為“威武大將軍”,要將平定朱宸濠歸功於皇帝的“妙算”,否則,皇帝沒麵子,以什麼理由回北京?

王陽明感激張永的關照,但要重上這樣一道告捷疏,卻覺得有些為難。平定“宸濠之亂”已經一年了,此時再上告捷疏,豈不荒唐?而且,皇帝自己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任命自己為“鎮國公總兵官”,已在朝野上下引起軒然大波。如果自己順著皇帝的性子,稱他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總兵官”,將如何麵對輿論?但是,為了給行事荒唐卻又極愛麵子的皇帝一個麵子,讓他早日離開南京,回到北京,以免節外生枝,王陽明決定,不計較輿論可能對自己的指責,重上告捷疏。仍然是那句老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恤人言。

正德十五年(1520)七月十七,也就是在平定“宸濠之亂”整整一年後寫的《重上江西捷音疏》中,王陽明將原先謊稱的“奉旨起兵”,統統說是實有其事;同時,將實際上已是馬後炮的皇帝旨意,說成是在朱宸濠起事之前就已經下達的命令。所以,這次平定“宸濠之亂”,完全是按照皇帝的旨意行事的,應該歸功於皇帝。但是,王陽明在疏中還不能稱皇帝為皇帝,而要按皇帝的意思寫成“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光是穩住皇帝還不夠,還有皇帝身邊的一幫親信,一個也不能遺漏。

皇帝看了這個《重上江西捷音疏》,非常高興,他不但師出有名,而且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在朱宸濠反狀不明時,已經安排了一個王守仁在江西;在朱宸濠叛亂之後,又在不動聲色之間,讓王守仁將朱宸濠收拾掉。當年太祖皇帝收拾陳友諒,尚要親冒矢石;宣宗皇帝平定漢王朱高煦,也要親臨樂安州。今日,正德皇帝平定叛藩朱宸濠,隻需發布幾條敕令,安排個把官員,事情就辦好了。至於“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親領大軍南下,那更是神來之筆,自古以來,有哪個皇帝想得出來?

正德皇帝結束了為時一年零一個月的南巡,在龍江碼頭乘船離開了南京,返回北京。皇帝是風光了,不管是真是假,他算是實現了自己擒獲朱宸濠的願望。王陽明卻因為上了那道違心卻又顧全大局的奏疏,特別是在奏疏中順著皇帝的性子,稱其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在身前及死後,都受到許多恪守“祖宗法度”的正統派官員的譴責。

但是,王陽明辦事就是上手段、不按常規出牌的,為了社會安定、國家安定,為了使民眾遠離戰爭的荼毒,他可以做一些違心的事情。這也是很多士大夫為自己辦不成事尋找的理由:自己不是辦不成事,而是不屑像王陽明那麼辦事。但實際上,你試試看,你是辦不成的。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非常大。我們雖然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但是我們另外還有一句話,叫“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我們又有一句話,“一人興邦,一人喪邦”。一個人的作用,可能使一個國家強大起來;一個人的作用,也可能使國家衰亡。

嘉靖時期(1522—1566)的刑部尚書鄭曉,曾回顧此事。寧王叛亂時,他正在杭州參加科考,當時江西及鄰近各處都有告急文書發到杭州,但這些文書或說江西省城有變,或說江西省城十分危急,或說江西巡撫被害,或說江西忽然聚集兵馬船隻,但都不敢明說寧王謀反。隻有王陽明的傳報,明言江西寧王謀反叛亂,欽奉密旨,會兵征討。

各路羽書不敢明言寧王謀反,一是情況不明,未敢貿然斷言,徒取奇禍;二是當時朝綱紊亂,寧王謀事已非一日,同黨甚多,萬一成為燕王第二,豈不斷了退路?王陽明敢於明言寧王謀反,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何況宣稱“欽奉密旨,會兵征討”,完全不給自己留回旋餘地。所以鄭曉認為,此舉實是“不顧九族禍”,比起那些命下色變的將領,其氣勢與義無反顧,自不可同日而語。

一生精神皆在“致良知”

在應對完皇帝及其佞幸之後,王陽明開始在南昌、廬山、吉安、贛州等地巡視,在南昌的巡撫衙門,在廬山的白鹿洞書院,在吉安的青原山,在贛州的濂溪書院及通天岩講學,與官員、弟子、普通民眾進行交流,一個呼之欲出的理念迸發出來。王陽明用兩個字進行表述,叫“良知”。

對於這兩個字的揭示,王陽明極其振奮:

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隻是點此二字不出。於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討功夫。

如果說“龍場悟道”是王陽明悟出了通向聖人之道的道路,應該如何去走、如何去尋找,那麼“良知”二字,就是王陽明已經尋找到了聖人之道。原來聖人之道皆在於此,所以他在龍場以後就離不開這兩個字,天天在說,但是就沒有點出這兩個字,跟別人談的時候空費很多口舌,說來說去還是要轉到這兩個字上來。這兩個字一點出,他便覺得極其振奮。

有學者指出,王陽明在南京寫給學生的信裏,已經說到“良知”,所以得出結論,說王陽明對“良知”的揭示,應該是在南京。但我得和諸位交流,如此看“良知”便是錯。

為什麼這樣說呢?當我們說到一個概念,或者一個發現或發明時,要看它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要看發明者對這個概念、對這個發現,是否給予了重視,是否以此為契機,揭示出更有意義的概念,推進更重要的發現。

毫無疑問,王陽明在南京給學生寫信時提及“良知”時,完全屬於一種“無意識”,如同說“良心”一樣。但此時在江西說到“良知”,王陽明卻如此激動,這就不僅僅是有意識,而是長期實踐、長期思考後的“頓悟”。猶如“龍場悟道”,同樣是長期思考的“頓悟”,都是王陽明長期思考、長期實踐,特別是不斷遭受磨難之後的階段性成果。

王陽明在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到江西,平定四省邊境的流民,在當地推行《南贛鄉約》,到平定寧王朱宸濠的叛亂,應對從北京來的皇帝,以及隨行而來的宦官和邊軍、京軍將領。在這些磨難之中,王陽明越來越體悟到人心深處的這種“心中賊”,認為這一切都是由“心中賊”造成的。如何破除這個“心中賊”?王陽明認為必須用“良知”二字。正是因為有如此的體悟,王陽明才對學生說:“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

王陽明的學說是讀書讀來的,更是從磨難中實踐而來的。如果沒有這些磨難,得不出這個結論。正如王陽明的前輩學者,也是和王陽明一同被送入孔廟的胡居仁所說:“窮理非一端,所得非一處,或在讀書上得之,或在講論上得之,或在思慮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讀書得之雖多,講論得之尤速,思慮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實。”行事過程中得到的理念,才是最踏實的、最靠得住的,最有自己的感受。

諸位請注意,“良知”二字,並非王陽明的首創,而是出自《孟子·盡心上》。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在這裏提出了兩個並列的概念:良能和良知。“良能”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良知”則是人與生俱來的感知。

孟子認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辭讓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些本來就不需要學,不需要想,但是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人們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用王陽明的話說,常常被“心中賊”泯滅,被我們各種各樣的私欲泯滅。

所以王陽明說,他的貢獻不僅僅是揭示了“良知”二字,更主要的是在“良知”前麵加了一個“致”字。錢德洪等弟子編《陽明先生年譜》時,不是說王陽明始揭“良知”,而是說始揭“致良知”。隻有“良知”不夠,“良知”是與生俱來的,必須“致良知”,把你的良知發掘出來,才能按良知來辦事,才能按你的道德底線來辦事,這才是王陽明一生的精神。

王陽明揭示出來的是“致良知”,比“良知”隻多了一個字,但這個字恰恰是王陽明一生所倡導的。王陽明的學說是一種實踐的學說,王陽明所重視的是實踐,所有的真理,所有的表態,所有的願望,都看你是不是落在行為上,都看你是怎麼做的。

說到這裏,我想起《追虎擒龍》中有一句畫外音很有意思,大意是:不是希望帶來堅持,而是堅持帶來希望。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行動,希望隻是空想,隻有付諸行動並堅持下去,才能看到希望。

人性本善,所以人知本良,隻是由於人們生活在混混沌沌的世界上,本來的善性和良知都被掩蓋了、泯滅了。聖人之學,就是要幫助人們恢複被掩蓋、被泯滅的善性和良知。

自從將“致良知”三個字揭示出來以後,王陽明便將其視為自己一生學術的結晶。晚年在前往廣西的路上,王陽明在給自己的養子王正憲的信上就明確指出:“吾平生講學,隻是‘致良知’三字。”

王陽明曾經和弟子們說,他在龍場的時候就提出過“知行合一”這4個字,並且和從中原地區逃到貴州去的亡命之徒、當地少數民族首領及民眾交流,得到了他們的認同。但是,當他回到中原,比如在廬陵知縣的任上,在北京、南京的任上,和士大夫進行交流的時候,在貴陽和到那裏的士大夫交流的時候,卻得不到認同。這是什麼原因?原因在於前者沒有受到汙染而後者已經被汙染。他們被什麼汙染,中了什麼毒?王陽明認為,中原的士大夫們受到朱熹“格物致知”的汙染,中毒太深,所以排斥“知行合一”。

但是我在這裏和大家說一個認識,不能怪別人不認同王陽明的觀點,隻能怪王陽明自己沒有闡述清楚。在龍場的時候,王陽明自己就對“知行合一”認識不清,闡釋不明。朱熹的“格物致知”已經深入人心,你來一個“知行合一”,怎麼個知行合一?他自己也沒說清楚。隻有在解釋了“致良知”以後,他自己才把“知行合一”說清楚,原來“知行合一”的“知”,既是“認知”,更是“良知”,和朱熹的“格物致知”不是一個概念,是兩個層麵的東西。王陽明的學說,他的各種各樣的思想,就是這樣不斷地相互補充,最後才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思想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