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對於朱宸濠來說,這是最後的日子。這天天剛亮,朱宸濠正要下令進軍,忽聽得周圍船隻一片喧嘩。朱宸濠正要命人前去查問,值班武士已經手持一塊木板進了“朝堂”。
木板的正麵用油漆赫然寫著三個字:免死牌。再看反麵,寫著一行小字:宸濠叛逆,罪不容誅;脅從人等,有手持此板、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朱宸濠一看此牌,口中不住嘟囔:好個王守仁,以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我朱家自己爭奪皇位,你王守仁何苦費盡心機,將我逼上絕路!
朱宸濠失神地向窗外看去,隻見船外的江麵上,盡是木板、竹板,軍士們棄刀丟槍,手持木板、竹板,呼朋喚友。見此情狀,朱宸濠連聲長歎: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王陽明從七月十五在樟樹誓師,起兵平亂,到七月二十六活捉朱宸濠,前後曆經12天。寧王朱宸濠10多年的籌劃,成為泡影。
據記載,寧王的王妃婁氏曾經不斷勸說朱宸濠,讓他不要心存幻想,不要和朝廷作對,但寧王不聽。兵敗之後,婁氏投湖自殺。朱宸濠後來歎息:當年商紂王因聽婦人言而亡國,我因為不聽婦人言也亡國。女人不一定是頭發長,見識短,有很多巾幗英雄,頭發既長,見識更長,倒是許多須眉男子,是鼠目寸光。
江西的戰事已經結束,局勢也逐漸平靜下來,北京卻是熱鬧非凡。
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鎮國公朱壽
這些年來,正德皇帝朱厚照越來越感到長年住在皇宮的乏味,在邊將江彬、許泰等人的唆使下,他今日往宣府巡邊,明日往大同閱兵;今日在山西鬧市尋花問柳,明日在陝西原野賽馬逐兔。正德十二年(1517)十月,也就是王陽明用兵橫水、桶岡的時候,朱厚照駐蹕順聖川,遇到蒙古小王子進犯陽和,他便親自指揮軍隊和蒙古人在應州打了一仗。據《武宗實錄》載,這一仗打下來,殺死的敵人就16個,其中有一個說是被皇帝親自格殺,回到北京之後,受到嘉獎的將士有將近1萬人。
這件事情常常令朱厚照興奮不已。多少年來,蒙古人總是在邊境侵擾,守邊將士卻很少敢於主動出擊。他朱厚照以九五之尊,衝鋒陷陣,不但擊退了蒙古人的大部隊,還親手殺了一個蒙古武士,讓那些天天要求自己待在紫禁城的文官武將看看,大明開國以來,除了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可曾有過如此英勇殺敵的天子?而且從北京到山西太原,再由山西太原到陝西榆林,然後回師北京,往返好幾千裏,自己和將士們一樣,騎快馬、負重鎧,頂風冒雪,從來不坐輦車,許多隨行人員都病了,可自己卻是越來越精神。躲在北京隻會叨咕“祖宗法度、聖賢道理”的大學士們,你們可敢隨我在萬裏邊塞走上一趟?
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負責傳達“聖旨”的司禮監太監向負責起草皇帝詔令的內閣大學士們下達了一道皇帝的旨意,讓他們起草一份詔書,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統領三軍巡邊。這個官名、爵號、姓名,大學士們從來沒有聽說過,但他們可以肯定的是,這是皇帝新的惡作劇。
大學士蔣冕正在家中養病,聽說了這件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他給皇帝上了一道奏疏,疏中說,陛下是天地神人、萬事萬物之主,稱天即為天,稱日即為日,誰敢稱陛下為“威武大將軍”?陛下的名字是先皇帝取的,誰敢任意更換?誰敢直呼其名?因上述各項原因,所以內閣是不能遵旨的。
不知道朱厚照是否看了蔣冕的奏疏,反正疏上了之後沒有回音。剛過兩個月,“聖旨”又到內閣,仍是原先那件事,另外還加了一句:“歲支祿米五千石。”皇帝自己給自己定俸祿,這不僅是大明開國以來,就是在整個中國曆史上也是第一次,所幸這俸祿定得不是太高,不致使戶部官員過於為難。
正德十四年(1519)初,不知是皇帝的興趣發生了轉移,還是受身邊那些親信宦官及邊將的挑唆,反正宮中傳來消息,說皇帝在春暖花開之時要巡視江南。如果這個消息屬實,可不是鬧著玩的。山西、陝西地處邊陲,人口較少,經濟也落後,皇帝再折騰,也不影響國家的大局。這江南可是國家的財賦重地,一旦鬧起來,就難以收拾。特別是南京、揚州、蘇州,不僅經濟文化發達,而且青樓花巷遍布,名妓名伶輩出,皇帝正值盛年,又喜歡詞曲彈唱,他這一去,還不和當年隋煬帝下江南相似,國家豈不斷送?
內閣首輔楊廷和是文官的首腦,在當時也是唯一可能扭轉乾坤的人物。他得知皇帝想南巡的消息後,做了一次試探,將皇帝北巡時發給內閣的“居守敕”上繳,意思是說,如今皇帝已經回來了,可親自處理國家大事,用不著委托內閣“居守”。但皇帝卻將這個“居守敕”又發了下來,說是以後還要經常出巡,“居守敕”就不用上繳了。這道旨意一下,楊廷和確信無疑,皇帝真是有南巡的想法。
楊廷和與內閣同僚們商議,認為皇帝南巡關係到國家的安危,必須設法製止,於是聯名上了一道奏疏。奏疏不敢說青樓花巷、名妓名伶等事。為什麼不敢說?因為說了更容易引起皇帝的興致。所以奏疏隻是說,江南是國家財賦所出之地,近年一直遭受水災,加上徭役繁重,民不聊生,供不起大軍經過的費用。另外,運河最近時常斷流,一般漕船尚且難以通過,更何況龍舟巨艦,一旦擱淺,路上發生意外,如何處置?
緊接著,六部及其他政府機關的官員,以及六科十三道的給事中、禦史,也紛紛上疏,請求皇帝放棄南巡,但皇帝統統不予理睬。一些年輕氣盛的言官被皇帝的這種態度激怒了,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到皇城左順門外,從辰時一直跪到申時,這在當時叫“伏闕”,其實就是請願。皇帝仍是不理不睬。皇帝的這種態度激怒了更多的官員,也鼓勵了更多的官員,忠不忠於國家,往往就在這種時候表現出來。於是吏部郎中張衍等14人、刑部郎中陸俸等53人、禮部郎中薑龍等16人、兵部郎中孫鳳等16人,以及翰林院的史官、各衙門的屬官,包括王陽明的弟子太常博士陳九川、日後被王陽明聘請為濂溪書院主席的翰林院修撰舒芬等人,一共幾百名官員,同一天分頭上疏,眾口一詞:皇帝不能南巡。
臣子有臣子的原則,君主也有君主的脾氣。正德皇帝朱厚照打算對文官們的上疏不予理睬,但經不住身邊親信們的煽動,不由得動怒了,“是啊,我是皇上,天下人都是仆人,哪有主人的行動受仆人幹預的!”朱厚照一聲令下,107個言辭激烈的中下級官員統統到午門外罰跪,你們不是喜歡“伏闕”嗎?一天不夠,連跪5天!這就是鬥氣了。
這107個官員每天清晨便戴著枷鎖從家中步行來到午門,傍晚再戴著枷鎖步行回家,成為那個時候北京街頭的一大奇觀。其實,朱厚照的性格中更多的是喜歡惡作劇,他在等著這些官員承認錯誤,等著他們向自己求饒。但是,幾天過去,這些官員裏麵,沒有一個求饒的。朱厚照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挑戰,覺得自己沒麵子。到了第5天,也就是官員們罰跪的最後一天,朱厚照下令,這107個官員,每人再領廷杖30。打完之後,朱厚照又將領頭的舒芬等4人貶謫出京,其餘103人停發6個月的俸祿。舒芬當時被打得昏死過去,並與其他人一道,直接被拖進詔獄。但是,一得到貶往福建市舶司的公文,他立即裹創就道,一時傳為美談。舒芬一到福建,王陽明的鈞牌就到了,請他去贛州主持書院。
諸位想想,這也隻有在王陽明的時代,也就是明朝進入到多元化社會的時代才可能發生。在太祖、太宗時代,乃至宣宗及英宗的正統時代,你試試看?
這次廷杖官員的事情發生在正德十四年(1519)三月二十五。10天之後,四月初五,朱厚照覺得這口氣好像還沒出夠,卻聽江彬等人說,那些受了杖傷、關在錦衣衛大獄中的官員,仍在商議,如何勸阻皇帝南巡。朱厚照一怒之下,又令將陳九川等39人從獄中拖出,在午門外行刑,各打40或50廷杖。霎時間,午門再次變成了刑場。監刑的司禮監太監一聲令下,錦衣衛校尉齊聲呼喝,將受刑的39名官員拖翻在地,舉杖便打。這一次由於有江彬等人的吩咐,所用刑杖更重。校尉們的呼喝聲、官員們的慘叫聲,響徹雲霄,也令朱厚照一陣心驚。事後太監回報,說是39人中,有8人當場死於杖下。後又有3人死,共11人因廷杖而死。
聽到這些,皇帝朱厚照心中不免也是一陣內疚。這些人自己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十年寒窗,幾度進考場,好不容易弄了個一官半職,本指望光宗耀祖,可如今卻命喪黃泉,他們為何與自己作對?對他們有何好處?朱厚照想不通,但一個英雄惜英雄的奇怪念頭,卻在腦中閃過——不管怎麼說,原來文官中也有不怕死的,好漢子!朱厚照決定到此收場,暫時放下了南巡的打算。
來自北京的考驗
但是,過了不久,寧王朱宸濠作亂的消息傳來,重新挑起了朱厚照南下的興致。朱宸濠在哪裏反?在江西,在南昌。南昌在哪裏?南昌就在當年太祖皇帝剿滅陳友諒的鄱陽湖附近。而且,鄱陽湖大戰就是由陳友諒攻打南昌開始的。那麼,朱宸濠起兵,必定也要乘大船進入鄱陽湖。誰說夢想不能成真?這一次真可以圓大戰鄱陽湖的夢了。常年跟隨朱厚照的邊軍、京軍將領們也個個摩拳擦掌,立功的時刻到了。說實話,和蒙古人打仗,還真是太危險,那是拎著腦袋玩命;但平定叛藩,卻是如貓戲鼠,到時候按首級受賞,人人都能加官晉爵,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朱宸濠啊朱宸濠,真得好好謝謝你。
一麵是皇帝童心又起,要嚐嚐打大仗、平定藩王叛亂的滋味,一麵是將領們的不斷唆使,加上本來就想去江南走走,於是,皇帝朱厚照決定禦駕親征。他讓司禮監傳旨:宸濠謀反,上逆天道,下悖祖宗,著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鎮國公朱壽”統領各鎮軍馬,前往征剿,命安邊伯朱泰為威武副將軍、前部先鋒。著命內閣,按這個意思擬旨。
聽著這道旨意,大學士們又是一陣苦笑,不管是多麼嚴重的事情,讓這位皇帝一攪和,便成了兒戲。而且還多了一位“威武副將軍朱泰”。朱泰何許人也?朱泰便是許泰,因為朱厚照認了許泰做幹兒子,賜姓朱,所以,許泰也就成了朱泰。
當年,宣宗皇帝曾經禦駕親征,平定漢王朱高煦的叛亂。所以,皇帝親征平叛,在明朝是有先例的,大學士們想阻攔也阻攔不住,隻得在咬文嚼字上下功夫,說皇上親征,是奉行天討,誰敢差遣?又有誰敢稱“威武大將軍”?而且,聽說朱宸濠叛亂,傳檄各地,就是以皇上“失政”為借口。這個“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鎮國公朱壽”,不正是給朱宸濠提供借口,給他“遞刀子”嗎?
內閣拒不擬旨,朱厚照也不在乎,他將內閣一分為二,命楊廷和、毛紀居守北京,自己帶著另外兩個大學士梁儲、蔣冕,以許泰為副將軍,太監張永、張忠為提督軍務,點起京軍、邊軍數萬人,浩浩蕩蕩離開北京,殺奔江南而來。
但是,事情的發展令皇帝朱厚照和他的親信們大為沮喪。皇帝是八月二十二離開北京的,第二天即二十三,王陽明的報捷文書就到了北京。大學士楊廷和盡管和兵部尚書、王陽明的舉主王瓊有矛盾,但楊廷和是顧全大局的,見到王陽明的報捷書,十分高興,及時平定叛亂,國家避免了一次危機,百姓減輕了許多苦難。同時,有了王陽明的報捷書,便有勸皇帝回師北京的理由。楊廷和命人騎快馬追趕皇帝,將報捷文書送到皇帝所在的涿州,請求皇帝立即返回北京,既然叛亂已經平定,就沒有必要再帶著幾萬人南下了。隨駕來到涿州的大學士梁儲、蔣冕,也力勸皇帝回師。
王陽明的捷報、楊廷和的請求,令一心想在鄱陽湖上展示雄才大略的朱厚照和迫切想立戰功的將領們大為掃興。這王陽明真是多管閑事,你是南贛巡撫,就應該待在贛州;朝廷讓你去福建處理兵變,從贛州往汀、漳,再去福州,道路要近得多,何必兜個圈子跑到豐城去?
我曾經不斷和朋友交流一個感受:許多事情的判斷,其實是“立場決定觀點”“立場選擇信息”。由於朱厚照對王陽明惱火,所以各種對王陽明不利的信息就冒出來了。有人說王陽明早與朱宸濠有勾結,朱宸濠的謀士劉養正就和王陽明關係密切,劉養正到過贛州,王陽明的弟子冀元亨也去過南昌,這顯然是互通情報的。有人分析,朱宸濠的生日在六月十三,王陽明六月十五到豐城,如果不是去給朱宸濠拜壽,時間哪會有如此巧合?而且,如果不是相互之間有默契,朱宸濠敢放著王陽明在吉安傾巢而出攻打安慶,讓王陽明撿便宜嗎?又有人說,王陽明本就和朱宸濠是一夥的,後來知道朱宸濠成不了事,所以從背後捅了朱宸濠一刀。
所有這些因為“立場”而選擇的疑問加在一起,構成了一種推測:王陽明本來就參與了朱宸濠叛亂的陰謀,隻是看到形勢不利,才從背後向朱宸濠插一刀,成了平叛的英雄。這個思路既然形成,朱厚照繼續南下又成了必要,不過不是去平“宸濠之亂”,而是去追查王陽明與朱宸濠的勾結。
當然,人人心裏又都明白,這種由“立場”而選擇的信息,由這種選擇性的信息產生的猜測,終歸是猜測,根本說不上是判斷,而是朱厚照為了繼續南下尋找的理由,卻不可能是事實。所以,繼續南下的真正目的,對朱厚照來說,是實現他本來就有過的到江南玩玩看看的願望;而就太監和邊將們來說,卻是為了和王陽明搶功,到江南來發財。當然,如果真的能夠找到王陽明和寧王勾結的證據,那更是天大的功勞。到時,你王陽明也別叫冤,誰讓你壞了別人的好事?天下有這樣的事嗎?但這樣的事還真有人昧著良心去幹。
危疑之際,神明愈定
幾乎所有研究王陽明的學者,對明武宗南下的這件事都不怎麼重視,但我認為這可以說是王陽明有生以來麵臨的最大的危機,其潛在風險絕不亞於正德元年(1506)王陽明因上書言事而受廷杖、下詔獄。
正德皇帝下江南,先是駐蹕揚州。揚州在當年是“花都”,青樓眾多。朱厚照在這裏當然很開心,但正事還是要做的。第一,命提督軍務太監張永率禁軍2000人,進駐杭州,對南昌形成壓製;第二,命另外一位提督軍務太監張忠和安邊伯許泰一道,率領數千禁軍,直趨南昌。他們來南昌,是要接管寧王朱宸濠的勢力,索取被王陽明侵占的傳說中寧王府的無數珍寶財物,還要搜尋王陽明“通濠”的證據。
皇帝這裏的動靜,令王陽明的一位朋友、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十分擔心,命人急速通報了王陽明。這就是人脈關係的重要性了。王陽明知道了這些動靜,也是憂心忡忡。從大處說,數萬邊軍、京軍抵達江南,無論是對南京、對南昌,還是對杭州,都是極大的騷擾,可能造成比寧王叛亂更大的社會動蕩,如何才能盡快消弭這場災難?張忠、許泰率軍到南昌,目的是發財,如何既滿足這些人的私欲,又把江西民眾的損失降到最低?特別是,寧王朱宸濠是條死狗,即使放了也起不了風浪,但如果落入張忠、許泰之手,在他們的威逼、誘使之下,胡亂咬人,把他們對自己的猜測弄成“鐵證”,那就真是滅族之禍了,該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