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辦法對於從來不受拘束的四省邊界居民來說,實在是過於煩瑣,王陽明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在告示中予以特別聲明:
今為此牌,似亦煩勞。爾眾中間固多詩書禮義之家,吾亦豈忍以狡詐待爾良民?便欲防奸革弊,以保安爾良善,則又不得不然。父老子弟,其體此意。自今各家務要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婦隨,長惠幼順,小心以奉官法,勤謹以辦國課,恭儉以守家業,謙和以處鄉裏。心要平恕,毋得輕意忿爭;事要含忍,毋得輒興詞訟。見善互相勸勉,有惡互相懲戒。務興禮讓之風,以成敦厚之俗。
十家牌法是王陽明平滅“山賊”計劃中的重要一招—切斷城鄉居民與“山賊”的聯係。公開的告示隻是給民眾打招呼,要真正實行,還得靠官府的督促和檢查。為此,王陽明連續給所屬的按察使司分巡道、兵備道、布政使司分守道,以及府州縣大小衙門發布通告,告知新巡撫已經上任,要求各級官員將各自轄區的治安情況及兵馬錢糧狀況進行稟報,並對平滅“山賊”提出建議。同時,他要求在各府州縣推行十家牌法。
在給各按察使司分巡道的指令中,王陽明特別說明了推行十家牌法的真正用意:
照得本院巡撫地方,盜賊充斥。因念禦外之策,必以治內為先。顧蒞事未久,尚昧土俗,永惟撫輯之宜,懵然未有所措。訪得所屬軍民之家,多有規圖小利,寄住來曆不明之人,同為狡偽欺竊之事。甚者私通賊,而與之傳遞消息;窩藏奸宄,而為之盤據夤緣。盜賊不靖,職此其由。
由於居民多通“山賊”,所以才行十家牌法,其實是行十家連坐法,一家“窩藏”或者暗通“山賊”,10家連坐。這種辦法,使得居民不敢和“山賊”接觸,斷“山賊”內應和糧食補充。
王陽明要求各分巡道將他的指令立即下達給所屬府州縣,由掌印官親自負責,依照樣式製作十家牌,沿街沿巷,逐鄉逐村,挨次編排,而且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完成。各道要嚴加督察,到時檢查,將所造名冊上繳巡撫衙門,以備查考。依違拖遝、過期未辦者,罰;急公忘私、編排及時者,獎。
話雖如此,但南贛汀漳巡撫所轄的地域是如此的遼闊,地形又是如此的複雜,不要說一個月內編排完十家牌,就是每個鄉、每個村都走一遭也來不及。王陽明雖然說是曆經磨難,也做過幾個月的廬陵知縣,但廬陵縣再大,比起今日南贛汀漳巡撫所轄範圍,也不過是彈丸之地。初為封疆大吏,第一次來這四省接壤地區,正如王陽明自己所說,確實因“蒞事未久,尚昧土俗”。
而且,不但城鄉居民,就是各縣、各府、各道官員也從來沒有做過如此煩瑣的事情。官員們都知道商鞅曾經行過什伍連坐法,但那是秦朝的苛法,如今是什麼世道,也搞十家連坐法?
但是,王陽明有自己的想法和個性。雖說“山賊”中多屬貧苦農民,但一日不平,地方一日不得安寧,對政府、百姓都沒有好處,自己也無法向朝廷交代。要平滅“山賊”,就必須切斷他們和城鄉居民的聯係。所以,不管有多大的阻力,十家牌法必須推行。而能否推行,就在於各級官員是否認真辦事。
王陽明再次發布指令,對有些官員將十家牌法視為虛文的行為進行了嚴厲斥責,重申編排十家牌法的辦法,並特別強調了吏部在給他的任命中所引用的聖諭:“軍衛有司官員中,政務修舉者,量加旌獎;其有貪殘畏縮誤事者,徑自拿問發落。”
王陽明的一絲不苟,使得大小官員也不能不認真了。一時之間,十家牌法倒真在贛州、南安等府的一些屬縣推行了起來。
第二,訓練民兵,籌集糧餉。
正所謂知己知彼,王陽明早就知道明朝軍隊的情況:體製內的軍隊除了欺壓民眾,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所以,前任巡撫打“山賊”,都是靠調“狼兵”。“狼兵”是廣西及湘西少數民族的軍隊,以苗族、瑤族為主體。他們像虎狼一樣,打仗勇敢,搶東西也狠。南贛汀漳的當地民眾,有一個說法:賊如梳,兵如篦。什麼叫作“賊如梳”?流民來了,像梳子一樣把你的財富掠走一些,但是還留下了一些。什麼叫作“兵如篦”?官兵來了,特別是“狼兵”來了,像篦子一樣,把你的財產搜刮得幹幹淨淨。所以,當地民眾寧願來“賊”,也不願意來“兵”。為什麼會這樣?當然是因為“狼兵”無紀律,不受約束;也因為軍隊缺乏糧餉,即使有一點,也被軍官克扣。所以,所謂“剿匪”就是官兵解決糧餉問題的方式,他們就是來搶劫、發財的。
對於明軍和官府的這些弊端,王陽明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所以,王陽明要訓練一支能打仗的軍隊,還籌集錢糧給軍隊發薪水。否則,“兵”和“賊”有什麼區別?王陽明“兩條腿走路”,一麵組織、訓練民兵,一麵籌集錢糧。
我們前麵說過,南贛巡撫相當於準省級軍政長官,管著四省交界地區的八府一州,王陽明就在這裏抽調青壯年,組織民兵隊伍。這個時候,江西分巡嶺北道兵備副使楊璋報告,說是對所屬各縣的機兵捕快進行了挑選,將身強體壯者重新加以編練,較往日大不一樣。既然如此,福建、廣東、湖廣的捕快不是也可以編練嗎?所以,王陽明要求各分巡道副使和楊璋一樣,在所屬各縣的弩手、打手、機兵、捕快之中,挑選“驍勇絕群、膽力出眾之士”,每縣多則十幾人,少則八九人;如數量不夠,則懸賞招募,重賞之下,必有應募者。這樣,王陽明在江西、福建兩兵備道各招了五六百人,在廣東、湖廣兩兵備道各招了四五百人。從中再選出勇力、膽識尤其出眾者,用為將官。再從衛所軍官中,挑選武藝出眾、有實戰經驗者,對民兵進行正規訓練。王陽明對這支新編的民兵隊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稱之為“精兵”。在後來對四省山區的流民及慣匪的戰鬥中,這支民兵隊伍還真起到了核心和骨幹作用。
一方麵訓練民兵,另一方麵籌集糧餉。王陽明看準了贛州兩大財源:一個是鹽稅,另一個是商稅。
中國人說:每日開門7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比起其他6件事,食鹽顯得意義更為重要。醬醋茶未必每人每日都需要,柴米油各地都有生產,但食鹽的產地有限,而且沒有替代品,所以,曆代中央及地方政府均將鹽稅視為重要的財源。
明朝建立以後,對食鹽的生產與銷售進行了嚴格的控製。商人支鹽需要鹽引,而且支鹽和賣鹽都有指定的地點。根據明朝的規定,隻有淮鹽可以在江西銷售,後經南贛巡撫的力爭,南安、贛州兩府,允許銷售廣鹽。廣東鹽場的鹽進入江西時,需向贛州鹽關交納鹽稅,南贛巡撫可以從這些鹽稅中提取一部分作為地方經費。其實,商人“行鹽地”的規定和變化,也是商人及各地政府利益分配的增損。
另一個是商稅。由於倭寇的騷擾,以及統治者希望建立一個穩定不變的政治社會,明朝長時期實行海禁。接待外國使者及管理朝貢貿易的市舶司也由元朝的七個減為三個,而且規定,寧波市舶司隻許接待日本使者,泉州市舶司隻許接待琉球使者,隻有廣州市舶司能接待東南亞及印度洋諸國的商人。雖然海上走私不斷,但按官方規定,隻有廣州一口通商。這樣一來,不僅南北貿易,而且對外貿易也主要依靠運河—長江—贛江—北江這一水上通道。南來北往的商人,都要通過南安、贛州,並交納商稅。而對於商稅的分割,朝廷和地方之間也經常討價還價。
王陽明認準了這兩個財源,連續給朝廷打報告,提出如下要求。其一,不僅南安、贛州繼續行廣鹽,而且將廣鹽的行銷範圍擴大到吉安、臨江、袁州。商人在南安、贛州二府賣鹽,需按十抽一納稅,這是“原例”;但如果在吉安等三府賣鹽,因利潤更大,建議按十抽二的比例交稅。其二,整頓南安折梅亭、贛州龜角尾兩個稅關,統一在龜角尾收稅。這樣,來往商人不覺繁複,而且無法偷稅漏稅,更為重要的是,可以部分革除奸吏貪汙及因為收受賄賂而少收或不收商稅的積弊。其三,在當地的民亂沒有平定之前,這些商稅可以留作南贛巡撫平亂的軍費。
經過反複陳述和交涉,朝廷同意了王陽明的要求,加上對貪官汙吏贓銀的追索,編練民兵的軍費問題基本解決了。當然,朝廷不可能等著王陽明一步一步將十家牌法、選練民兵、籌集軍費等事項做完後再去“剿賊”;恰恰相反,隻有不斷得到“剿賊”的捷報,朝廷才可能對王陽明一個接一個的要求予以滿足。王陽明對這一點看得十分清楚,所以,必須以戰績來換得朝廷對自己的支持。
第三,聲東擊西,各個擊破。
王陽明開始說要打江西西南的“山賊”,卻直接滅了福建南漳地區的“山賊”;說是打江西桶岡的“山賊”,卻把軍隊調去打橫水。
諸如此類,以及王陽明在平滅南贛“山賊”之後的一些措施,我們在本書中沒有辦法逐一列舉。這裏再說一件事,就是“攻心”。
攻心為上
這裏我們共同欣賞一段王陽明的文字,看看什麼叫作“攻心為上”。王陽明平定南贛的最後一仗,是剿滅活動在廣東北部和江西交界地區的“山賊”,此處又稱三浰,現在屬廣東河源市的和平縣,原來屬龍川。活動在這裏的“山賊”被認為是所有江西、湖南、福建、廣東四省交界地區“山賊”中最為凶悍的。為了分化敵人,避免過多的人員傷亡,也出於惻隱之心,王陽明親自寫了一篇《告諭浰頭巢賊》的文字,讓人廣為散發。
《告諭浰頭巢賊》說:
夫人情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甚於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怫然而怒。爾等豈可心惡其名而身蹈其實?又使有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
這就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王陽明接著說,你們現在為“山賊”,一定是由於這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官府的壓迫;第二個原因,大戶的兼並。所以你們在無奈之中逃離故鄉,或者殺人,或者放火,然後落草為寇,入山為“賊”。
接著,王陽明給他們指明三條出路,也都合情合理。我讀這一段文字,真心十分感動。我想,如果我是“賊”,可都要出來投降了。王陽明下麵的文字,大意是這樣的:
朝廷用兵,實是迫不得已。好比父母有十個小孩,八個小孩都是善良的,而兩個小孩是為惡的。而且,這兩個為惡的小孩,要害那八個為善的小孩,那怎麼辦?如果為惡的兩個小孩的惡不除,為善的幾個孩子就無法安生。假設你們是這兩個為惡的小孩,真心洗心革麵,真正改過向善,那就是朝廷的赤子了,父母喜不自勝,怎麼可能、怎麼舍得再妄加殺戮呢?這又是將心比心了。
接著,王陽明繼續將心比心,說:你們整天提心吊膽,辛苦為“賊”,其實是因為缺衣少食。本院認為,你們何不以為“賊”的勤苦精力,用之於農耕,運之於商賈?這樣既可以坐致饒富,又可安享逸樂,還可以放心遊觀城市、優遊田野,豈似今日般擔驚受怕,憂苦終身,還有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之憂?
然後,王陽明繼續說:你們當時為“賊”,就是走向死路。今日本院讓你等改惡從善,是指明活路,你們為什麼反而不願意走、不敢走呢?本院以親民為政,以愛民為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何況人命關天?如果你們擔心我是騙你們的,你們出來,然後我又殺你們,這就是我不對了。如果是這樣,冥冥之中,是有還報的,本院必定遭到天譴,並禍殃及子孫。
王陽明的攻心還真起了作用,浰頭的“山賊”動搖了,人心浮動。首領們也發生了意見分歧,有人主張投降,有人認為投降也可能是死,最後他們決定,去贛州試探一下,看看王陽明所說是真是假。於是,浰頭“山賊”的90多個首領到贛州,商量歸降事宜。他們一開始駐紮在城外,不敢進城。王陽明派人勸說,來都來了,這麼多年躲在山中,也沒進入城市,何不到贛州轉一轉?絕對沒有殺害你們的意思。於是大家一起進了贛州城。王陽明把他們安排在祥符宮住下來,然後好吃好喝好款待。祥符宮現在還在,隻是改名“文廟”。首領們住了兩天,覺得心裏還是不踏實,梨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王陽明說,過兩天就是除夕了,本院也是第一次在贛州過除夕,將大張燈火,你們在山裏頭哪裏能看到這種熱鬧?何況,你們即使現在回去,也趕不上過除夕,不如就在這裏過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