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政在親民(3 / 3)

什麼叫作“破中有立”?王陽明就是在“破”朱熹的時候,立自己的思想,這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來由,是它的演進過程。

在我看來,“親民”既是王陽明政治思想的核心,也是他一生的施政綱領,貫穿於王陽明所有的思想和行為中。而且,王陽明還不斷向進入官場的弟子灌輸這種思想。

有一個在浙江紹興做知府的人,名叫南大吉,是王陽明的弟子。南大吉向老師請教“為政之要”,王陽明回答四個字:“政在親民。”執政的根本點,在“親民”二字。南大吉大悟,立即將自己的聽政堂取名為“親民堂”。王陽明為此專門題寫了《親民堂記》,以示鼓勵。還有一個弟子叫趙仲立,為湖廣辰州判官,行前問政於老師。王陽明還是回以兩個字—“親民”,而且特別提到“郡縣之職,以親民也。親民之學不明,而天下無善治矣”。天下的基層官員如果不以親民為政,天下沒有不動蕩的,國家沒有能夠得到太平的,國家要太平,社會要穩定,必須要縣官、州官、府官踐行“親民”二字。那麼什麼是親民?就是孟子所說的“親親仁民”,親之即仁之,親民也就是仁者愛人。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大學》中的“明明德”,“安百姓”就是《大學》中的“親民”。王陽明解釋,所謂親民就是愛民,如果不愛民隻有明明德,那就是佛家的學說,而非孔孟之道了。王陽明後來不斷地豐富這個思想,我們以後還要說到他對“親民”的幾個解釋。

從滁州到南京

在王陽明講學生涯中,滁州和南京是非常重要的兩站。王陽明的弟子多受教於此,比如後來很出名的弟子徐愛、黃宗明、薛侃等。徐愛,前麵說過,他是王陽明的妹夫,浙江紹興餘姚人,黃宗明是浙江寧波鄞縣(今鄞州區)人,薛侃則是廣東潮州府揭陽人。還有陸澄、季本等,這時也都在滁州。所以,王陽明晚年的弟子錢德洪說,滁州是王陽明的“講學首地”,並且在《陽明先生年譜》裏麵記載了當時的盛況。

我們看看這個盛況。“滁山水佳勝,先生督馬政,地僻官閑。”什麼叫作“地僻官閑”?明朝的太仆寺是管馬政的,在明太祖和明成祖的時候,明朝養馬很多,明成祖的時候,官府裏頭養馬最高達到190萬匹,所以明朝有足夠的力量和蒙古抗衡。但是後來隨著草場被侵吞,草場變成了耕地,馬也就越來越少了,官養馬就變為民養馬,讓老百姓去養馬,然後用交銀子來代替養馬。所以,馬就越來越少,但是銀子倒是越收越多。到張居正的時候,太仆寺所存的銀子在1000萬兩以上,給萬曆年間(1573—1620)的“三大征”提供了有力的財政資助,但是馬沒有了,於是太仆寺就變成“閑曹”。本來滁州是南京太仆寺所在地,但現在無馬可養,所以說地僻官閑,那怎麼辦?

“日與門人遨遊琅琊、瀼泉間。”這個“瀼泉”又叫“釀泉”。大家可能知道,曾經有一位著名的學者來過滁州,那就是北宋的歐陽修。歐陽修曾經在滁州喝過一位和尚釀的酒。一喝,歐陽修就說醉了,但不是真的酒醉,而是陶醉。於是把這個“釀泉”又叫作“醉泉”,還給人家修的一個亭子取了個名,叫“醉翁亭”,並且寫了一篇流傳千古的散文《醉翁亭記》。歐陽修給自己取了個別名,叫“醉翁”,後來又自稱“六一居士”:藏書一萬卷、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再加上自己這老翁一個。為此他還寫了一篇《六一居士傳》。

但是,王陽明在滁州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他的詩文裏,卻沒有發現任何涉及歐陽修的文字。也許王陽明有個誤解,覺得像歐陽修這樣的大才,到了滁州以後,竟然縱情於山水,自號“醉翁”,實在是玩物喪誌,所以不提。如果是這樣,倒是對歐陽修的誤解。歐陽修是以自己的方式,養精蓄銳。而且,歐陽修所處的北宋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也和王陽明所處的明朝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不一樣。

王陽明在滁州聚眾講學。“月夕則環龍潭而坐者數百人,歌聲振山穀。諸生隨地請正,踴躍歌舞。舊學之士皆日來臻。於是從遊之眾自滁始。”慕名來到滁州的人越來越多,拜王陽明為師的人也越來越多。

後來,這批人又追隨王陽明到了南京。而在這個過程中,王陽明也越來越把百姓的日用之學作為自己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這麼一個例子:

有位浙江永康籍的青年名叫周瑩,曾拜王陽明的一個學生應元忠為師,後來在應元忠的提議下,專程前往南京拜見王陽明,希望能在王陽明這裏受到更多的教益。

王陽明聽完周瑩訴說來意之後,問道:你是從應先生處來?

是的。周瑩回答。

那麼應先生都教了你些什麼?

周瑩說,應先生也沒教什麼,隻是每天要我立誌,要我讀聖賢的書,要我別溺於流俗。應先生還說,這些道理曾請教過陽明先生,如果我不相信,可直接向陽明先生求證。因為這個,我才不遠千裏來求教。

周瑩一五一十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王陽明聽了,問道:這樣說來,你是不相信你老師說的話了?

周瑩連忙解釋:我相信老師的話。

王陽明笑道:相信你還來幹什麼?

周瑩說:應先生雖然教了我應該學什麼,卻沒有教我怎麼學。沒有學習的方法,即使知道該學什麼也是無濟於事啊!

王陽明看了看他,搖搖頭說:你已經知道了方法,沒有必要再拜我為師。

周瑩聽了茫然:已經知道了方法?先生可別拿我開心。我如果知道方法,就不會千裏迢迢來見先生了。還望先生看在應先生的分兒上,不吝賜教。

王陽明笑了笑,又和周瑩進行了一輪問答:

——你從永康而來,路程很長吧?

——有千裏之遙。

——確實很遠。是乘船來的嗎?

——是的。先乘船,後又換成車。

——那是夠辛苦了。現在正值盛夏,路上熱吧?

——熱得很。

——來的時候帶了盤纏、仆人沒有?

——都帶了。但仆人在途中病了,我將盤纏留給了他,自己借貸了一些錢,繼續來南京。

——你這一趟來得真不容易。既然是這樣,你中途為何不返回家鄉,也省得吃如此多的苦頭?是否有人強迫你?

聽了這番話,周瑩感到受了委屈,說沒有人強迫啊,我既然已經決心投入先生之門,別人看來勞苦艱難的事,在我看來,就成了很快樂的事了。既然如此,我又怎能為了一點微勞而打退堂鼓呢?又何必要別人相強呢?

王陽明聽了,拊掌而笑:這就是我說你已經知道方法的根據。你想到要入我的門下,便不辭勞苦,不需別人強迫,見水乘舟,無水陸行,冒酷暑,貸錢糧,終於實現了願望。這是誰教你的方法?不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嗎?既然是這樣,你立誌於聖賢之學,自然也會以這種方法和態度去追求。你現在還需要我教你方法嗎?

讀了這段對話,也使我明白一個道理,所謂“聖人之道”,首先在於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所以,為了養家糊口而努力工作、追求物質利益,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而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我更加理直氣壯地對很多學生說,先把所謂的理想、抱負放下,藏在心中,先不要和我說什麼“詩與遠方”,先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養家糊口的問題,然後再來談其他問題。坦白地對大家說,我就是這樣做的。所以,我1981年研究生畢業之後,1986年才發表第一篇論文。這5年的時間我在幹什麼?在繼續讀書、繼續思考,也在外麵兼課,得掙錢給小孩買奶粉,掙錢給家裏用。當然,我那個時候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需要買房,房子是學校給的,不過也是小小一間。窮則思變,有一段時間我打算不做曆史了,去考律師證,做律師去,這樣才能給家人更好一些的生活條件。

王陽明在滁州為南京太仆寺的少卿,在南京為鴻臚寺的正卿,官是閑官,但王陽明從來不是閑人,他利用朝廷給他的“有閑時光”,大張旗鼓地講學,大張旗鼓地收授門生,大張旗鼓地宣揚他的“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並且他在各種場合,通過對《大學》的解讀,對程朱理學進行抨擊。無論是窮還是達,他都有兼濟天下之心,隻是方式不同而已。

王陽明的學說雖然和陸九淵的學說並稱為“陸王心學”,但是王陽明學說的初心不是對陸學的繼承,而是對朱學的批評,是破中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