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教案盡管五花八門,但大體上就是兩類,一種是誤會的,一種是不誤會的。誤會主要來自文化的隔膜。中國老百姓對於基督教(主要是其主幹分支天主教)的儀式不理解,對於為什麼出生要洗禮,臨死要終傅,結婚也得去教堂,由紅毛藍眼睛的外國神父指指點點,比比劃劃的很是不明白。而且做彌撒的時候,在教堂裏,男女混雜,更是讓某些多事的人看著不舒服。這一切,足以激發我們在性方麵思維特別活躍的某些國人的想象力。於是,有關教會和教民以及傳教士的豐富多彩的“故事”,一個一個出籠了,從教民婦女初夜的奉獻,到雞奸、亂倫、群交。這一時期的打教揭帖是我有史以來看到的最汙穢的文字,無論是出自紳士和秀才之手的八股文體的“雅帖”,還是一上來就操娘、半通不通的塗鴉,一涉及教會的活動,大抵都是在臍下三寸那點地方馳騁,顯然,我們這些揭帖的作者作如是觀,除了肚子裏力比多(libido)過於豐富之外,有文化的隔膜在裏麵起作用。有時候,這種文化上的隔膜甚至翳閉了人們眼睛,讓他們在觀察的時候出現幻覺,比如在有的教案裏,某些打更的村民就作證說,他們親眼看到教堂裏傳教士和男女五六十人,“同臥在地,名曰采精”。

更大的隔膜發生在教會的育嬰堂裏。育嬰堂(圖17)本是教會的公益事業,這種公益中國某些地方也有,隻是不太普遍,而且在晚清的衰世,就更顯得奄奄一息。西方教會大規模進入之後,在醫療、救濟、撫養孤兒方麵往往刻意下功夫,雖然目的不過是為了“中華歸主”,但卻也讓中國人,尤其是那些貧弱無助的弱勢者得了不少實惠。隻是天主教育嬰堂的嬤嬤們,往往對棄嬰的靈魂比對他們的生命更關心些,以至於收來棄嬰之後,往往更熱心給他們洗禮,而不是趕緊醫治或者喂養。由於收的棄嬰本來就很弱,往往一番折騰後,咽氣者甚多,所以育嬰堂的兒童死亡率很高。育嬰堂不得不將他們集中掩埋,一個棺材多個死嬰,或者一個墓坑埋一堆。

原本棄嬰東一個、西一個地丟著,無論是狼叼去了還是狗吃掉了,誰也不會注意,可是這麼多死嬰集中在一起,未免有些“觸目驚心”,於是各種“故事”由出來了。首先棄嬰的來源受到了懷疑,有些人認為教會通過“拍花”的方式偷人家孩子,隻要什麼地方出了一樁兒童走失事件,那麼大家就會傳的沸沸揚揚,好像出現了一支拍花的大軍偷走了無數孩子似的,而這個大軍就出自育嬰堂。育嬰堂偷嬰兒幹什麼呢?這就需要國人的想象力了,好在國人在這方麵一向特別擅長,於是故事出現了特別恐怖的情節,說是育嬰堂偷走嬰兒是為了挖心肝做藥,還挖眼睛,據說是可以製成藥水,點鉛為銀,而且隻有中國人的眼睛才能如此,外國人的眼睛不中用。

人命關天,這種隔膜導致的後果往往特別嚴重,那一時期,很多大規模的教案都是因此而起的,一起就出人命。時常有人拿著嬰兒的小鞋狂呼亂叫,隻要有人發現了育嬰堂的墓地,就會出現一陣騷亂。著名的天津教案,就是與此有關,不僅搭上了幾十個嬤嬤和傳教士,而且連法國領事豐大業的命也送掉了。當然,天津的事情跟別處有點不一樣,那裏的育嬰堂,嬤嬤們特別熱心,為了收棄嬰,居然給那些送來孩子的人一點手續費,就是為了這點微末的手續費,竟然有混混去偷人家孩子送去。傳說中“拍花”的因果鏈,就這麼連上了。

當然,不誤會的教案也很多,最多的往往跟唱戲有關。那時節,農村的人們沒有別的娛樂活動,請人唱戲要算最熱鬧的事兒。過年過節唱,辦事情唱,有的時候為了求雨也要唱。中國人請戲班子唱戲,雖然都是為了給自己看,名義上卻非說是給神看,因此戲台往往搭在廟宇的前麵。可是,這種名為娛神實為娛人的活動,卻讓某些教會人士(主要是天主教)神經過敏,被視為“偶像崇拜”(顯然是廟裏的泥胎作怪),嚴禁教民參與,而且還特地為此從總理衙門討來了一紙赦令,允許教民在這種活動中可以不出份子(這種活動都是村民自己湊份子)。在農村,唱戲是一種社區的“集體活動”,如果不參加,就意味著不合群,甚至是跟眾人對著幹,這樣做,難免引起其他人的白眼。況且,在那時的中國鄉村,平日的生活的娛樂活動,唱戲是必不可缺的,教民也是村民,他們同樣需要戲劇來排遣解悶,這種欲望有時甚至並不比衣食上的需求弱上多少,就算教民自己能夠恪守規矩,他的家人親戚,在鑼鼓喧天的時候,未必能抵擋得住誘惑,如果也跑出來看上幾眼,那麼教民就成了占大夥便宜的人,白眼不免會變成嘲罵。如果是求雨活動,唱完戲如果碰巧真的下了雨,而這個雨當然不可能隻下在非教民的土地上,那麼參加求雨的人則不平衡——教民這個便宜占的更大了,由相罵進而開打,教案就這麼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