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酸甜,日日是好日(1 / 1)

小時候,一生病,媽媽就帶我去一家叫“杏生堂”的中藥局去看醫生。

把把脈,伸出條舌頭,這就能看出病來嗎?我一直懷疑。煎出來的那碗濃藥將會那麼難喝,打個冷戰,但又想起喝完藥後的加應子、陳皮梅、杏脯,都是我愛吃的東西,這就是大人所說的先苦後甜吧。

病了最好是吃粥。我不喜歡白粥,但卻極喜歡下粥的鹹酸甜。潮州人自古窮困,吃一點鹽醃的食物便能連吞三碗白粥,後來連菜也叫成“鹹”,吃飯的時候,父母總命令孩子:“別猛吞飯,多吃鹹。”

所謂鹹酸甜,便是專門送白粥的小吃。將各種材料醃成鹹的、酸的、甜的,簡稱“鹹酸甜”。

媽媽帶著我,從杏生堂步行至新巴刹。“巴刹”,阿拉伯語的Bazaar音譯過來,“市場”的意思。這個新巴刹的客人以潮州人為主,露天菜市中,有一檔我們經常光顧的鹹酸甜。

由一位中年婦女挑著的擔子,扁擔兩頭各有一個大鐵盤,上麵一堆一堆的小菜,鹹酸菜是黃的,半截鹹橄欖是紫的,酸胡蘿卜是紅的,色彩繽紛,未嚐味道,已經口水直流。

代表性的當然是鹹酸菜,老潮州人無此小菜不歡,像韓國人的金漬Kimchi泡菜一樣。到今天,上潮州菜館時,桌上一定先來一碟鹹酸菜,好壞一試就知。此碟菜要是做得不好,那間餐館就別去了。

鹹酸菜是用芥菜頭醃的,釀製後發酵,產生酸味,切成塊狀,最後撒上南薑粉。高手做出來的鹹酸甜適中,味道錯綜複雜,一試便放不下筷子,吃到鹹死、酸死、甜死為止。

“死”字,潮州話中已不是字麵上的意思,表示“很”或“非常”,並非不吉祥之語。

鹹死人的,莫過於一種叫“燎昭”的小貝,它的殼一邊大一邊小,但夾得緊緊的,永遠剝不開。吃時隻要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以拇指輕輕一推,便出現了又薄又細的肉,沒有吃頭,吞進口隻覺一陣魚腥,再來便是完全的死鹹。

鹹中帶香的是小螃蜞,銅板般大,用醬油泡製,打開殼,裏麵充滿膏,仔細嚼噬,一陣陣香味,好吃無比,是隻迷你大閘蟹。

近年已不見此種螃蜞,大概河水汙染,都死光了,隻在泰國才看到。泰國菜中有一道叫“宋丹”的,把生木瓜絲舂碎來吃,舂的時候要下一隻螃蜞,味道才不單調。

上海人也愛吃螃蜞,上海的鹹菜之中,有許多和潮州人非常相似的。除了螃蜞之外,還有他們的“黃泥螺”,潮州人也吃,叫“錢螺雞”,這個“雞”字,凡是海產醃製的都叫“雞”,隻是個發音,真正的字我查不出是怎樣寫的。

細心食之,會發現上海黃泥螺比潮州的大,肉肥,殼較厚,這種指甲般大的螺,放在口中一吸,整塊螺肉入嘴,剩下透明的殼。潮州的肉小,但較柔軟,吃了沒有渣,各有特色。我還是喜歡上海的,現在也可以在南貨店中買到,裝在一個果醬玻璃瓶內,但嫌它太鹹不能多吃。最近發現上海老鋪“邵萬生”有此產品,包裝得漂亮,螺肉大,不太鹹,可以一連吃二三十粒,也不口渴,但一罐也要賣六十多塊港幣。

潮州鹹酸甜中,鹽水橄欖不可不談,它有整節拇指般大,外層黑漆漆,已被浸得軟軟的,一口咬下,肉是紫顏色,三兩下子便吃得隻剩下那顆大核。等大人吃完後,收集了五六粒,便放在地上拿鐵錘來擊之,碎得剛好的話,果仁完美地裂出,吃了有陣極特別的香味,比花生核桃好吃數十倍。但是敲得不準,核斷成兩截,仁鑲在核中,隻好用牙簽挖,一定不能完整地挖出來,隻能吃到那麼一點點,非常懊惱。

有時小販也將黑橄欖的核剝出,留下兩截肉,壓得扁扁的拿來賣,稱之為“欖角”,這又是另一種方法的炮製,加了糖,鹹中帶甜,從前買了就那麼吃將起來。現在偶然在街市上看到,見蒼蠅叮在欖肉上,已不太敢吃。最後還是買回來,用冷水衝一衝之後,鋪在魚麵蒸,是道很美味的鹹。

大芥菜切塊後,用魚露醃之,也是我最愛吃的,它的味道有點苦,也有點微辣,很吸引人。因為太過喜歡吃,後來自己學會炮製,改良又改良,現在家裏做的芥菜泡菜,水準已遠超小販賣的了。

我家的泡菜,放大量的蒜頭,加泰國指天椒,添少許的糖。魚露的腥氣令蔬菜中有肉味,並非隻是素菜那麼簡單,泡了數天,又有點酸味。

吃起來,甜酸苦辣,和人生一樣,有哀愁,也有它的歡樂。

經過物質貧乏的日子,隻靠泡菜下飯,人生堅強得多。現在超級市場中任何東西都有,人們隻懂得享受,不能回頭,我慶幸自己沒有忘記簡單、淳樸的過往,什麼事都難不倒我。吃泡菜和白粥,照樣能過活。

鹹酸甜,日日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