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非常耐人尋味的是,馬克思的“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並不是從批判與唯物主義相對立的唯心主義入手,而是從揭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入手,這表明了馬克思對自己的哲學革命及其“新世界觀”的理論自覺:隻有準確地揭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變革這種舊唯物主義的“世界觀”,才能真正批判唯心主義的“世界觀”,並在此基礎上創建“新世界觀”。這表明,馬克思對“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批判,與對唯心主義的批判一樣,在其所實現的哲學革命的意義上,都是一種“世界觀”批判。
馬克思明確地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就在於,它不是把“對象、現實、感性”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麵去理解”,而“隻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4]這就是說,“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就在於它不理解人與世界的真實關係,就在於它不理解人對世界的關係是“感性的人的活動”即“實踐”所形成的現實關係,就在於它不理解這種現實關係而把人與世界的關係當作了人對世界的“直觀”關係。這表明,“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不理解人對世界的真實關係的“世界觀”問題;而這個“世界觀”問題的實質,就在於如何理解“感性的人的活動”以及由此構成的人對世界的現實關係。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正是從“感性的人的活動”出發去理解人對世界的關係,從而構成了實現哲學史上的偉大革命的“新世界觀”。
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是以揭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隻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人對世界的關係——為前提,進而揭露和批判唯心主義的“世界觀”。馬克思說,“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麵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這裏,馬克思是把對“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批判,直接地過渡為對唯心主義的批判,也就是從對舊唯物主義“隻是”以“直觀”的方式看待人與世界關係的批判,過渡為對唯心主義“隻能”以“抽象”的方式看待人的“能動的方麵”的批判。馬克思對唯心主義的批判,是超越“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批判,是立足於“感性的人的活動”即“實踐”所進行的批判,因而深切地揭露了唯心主義哲學的“世界觀”本質——“抽象”地發展了人的“能動的方麵”。這表明,馬克思是以超越了“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新世界觀”而實現了對唯心主義世界觀的批判。沒有這個以“感性的人的活動”為立足點的“新世界觀”,馬克思就不可能超越舊唯物主義對唯心主義的批判,也就不可能實現對唯心主義的真正的批判。而這個以“感性的人的活動”為立足點的“新世界觀”,就是馬克思恩格斯所創建的以“現實的人及其曆史發展”為內容的“曆史唯物主義”。
通過對“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批判,並通過以這個批判為基礎而實現的對“唯心主義”的批判,馬克思在他的“包含新世界觀萌芽的第一個文件”中得出了兩個最基本的結論:其一,“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其二,“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5]這裏的第一個結論,明確地表述了馬克思的“新世界觀”的理論內涵,即這個“新世界觀”是“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來看待人與世界的關係。正是以這個“新世界觀”去揭示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世界觀”,馬克思尖銳而深刻地提出,全部舊哲學的“世界觀”,都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恩格斯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已經根本不再是“哲學”,而隻是“世界觀”。由此,我們就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人們廣為引用的第二個結論:“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無論是“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以“直觀”的方式解釋人與世界的關係,還是全部的唯心主義哲學以“抽象”的方式解釋人與世界的關係,它們的“世界觀”都不是人與世界的現實的(真實)的關係,因而都隻能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隻不過是以其“神秘東西”來“解釋世界”,而無法“改變世界”。隻有超越這些“神秘東西”,形成以“現實的人及其曆史發展”為其理論內涵的“新世界觀”,從而“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來回答人對世界的關係,才是真正的“改變世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立是真正意義的哲學革命。這個哲學革命,在唯物主義的曆史上,實現了從“直觀”的唯物主義到“曆史”的唯物主義的革命,也就是實現了從舊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到曆史唯物主義的“新世界觀”的革命。
“曆史唯物主義”是把“曆史”作為解釋原則或“理論硬核”的唯物主義,而不是把“曆史”作為研究領域或解釋對象的唯物主義。在前者的意義上,曆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在後者的意義上,曆史唯物主義則隻是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的“曆史觀”。馬克思的“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表明馬克思所創建的新哲學是以“曆史”作為解釋原則或理論硬核的唯物主義,這就是“曆史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不僅是以“曆史”為其解釋原則的“唯物主義”,也是以“曆史”為其解釋原則的“辯證法”。“曆史”是“追求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動過程”,也就是實現人對世界的否定性統一的過程,即把理想變為現實的過程。在“曆史”的“過程”中,蘊含並展現了人與世界的全部矛盾關係,並不斷地實現了“人的尺度”與“物的尺度”、“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的統一,也就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人與自我的矛盾運動中的統一。離開人對世界的否定性統一過程的“曆史”,就沒有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也沒有馬克思的“辯證法”。在馬克思的“新世界觀”中,“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是以“曆史”為其解釋原則和理論硬核而實現的統一。“曆史唯物主義”所實現的“辯證法”與“唯物主義”的統一,既不是在舊唯物主義基礎上“引入”了辯證法,也不是把唯心主義的辯證法“建立”在舊唯物主義的基礎上,而是由“現實的人及其曆史發展”所構成的“辯證法”與“唯物主義”的統一。因此,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並不存在獨立於“曆史唯物主義”之外或超然於“曆史唯物主義”之上的“辯證唯物主義”。
三、《德意誌意識形態》的“曆史觀”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
馬克思主義的“曆史唯物主義”的“新世界觀”,在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誌意識形態》中得到了係統性的論證和體係化的表述。在這部以青年黑格爾派為直接對象的論戰性的著作開頭,馬克思恩格斯就明確地指出,他們所指向的是青年黑格爾派的“種種努力”都沒有離開過的“哲學的基地”,他們所揭示的是青年黑格爾派的“一般哲學前提”,[6]他們所批判的是青年黑格爾派的共同思想前提。這就清楚地表明,被人們公認的“曆史唯物主義”的奠基之作——《德意誌意識形態》——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出發點上,就不僅僅是一部“曆史觀”之作,而是一部“新世界觀”之作。“曆史唯物主義”的“新世界觀”,是《德意誌意識形態》的根本思想。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青年黑格爾派的“一般哲學前提”或共同思想前提,就是“黑格爾體係”,因此,不僅是他們對“一般哲學前提”的回答,而且“連它所提出的問題本身,都包含著神秘主義”——“青年黑格爾派玄想家們盡管滿口講的都是所謂‘震撼世界’的詞句”,但卻“隻為反對‘詞句’而鬥爭”;“既然他們僅僅反對這個世界的詞句,那麼他們就絕對不是反對現實的現存世界”。[7]正是針對這個“一般哲學前提”,馬克思恩格斯提出,“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隻有在想象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個被確立為“一般哲學前提”的“現實前提”,就是“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8]。這表明,在作為“一般哲學前提”的意義上所提出的“現實前提”,是馬克思恩格斯重新理解和闡釋人與世界的全部關係的出發點,也就是他們的“新世界觀”的出發點。
正是以“現實的個人”即“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作為“現實的前提”,馬克思恩格斯在“一般哲學前提”的意義上,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首先是提出了“意識”與“存在”的關係問題。他們明確地指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9]因此,“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10]。這三個重要命題的理論內涵及其內在關聯是需要深入思考的,這是探索馬克思的“新世界觀”的根本性的理論前提。首先,人的“意識”並不是離開人的生活的某種孤立的、獨立的、神秘的東西,而是“人們物質活動的直接產物”,它“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其次,被意識到了的“存在”,在其現實性上,同樣不是某種與人無關的神秘的東西,而正是人本身的“現實生活過程”;最後,由於“意識”在任何時候都是被意識到了的“生活”,因此,“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在這三個基本命題中,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意識”與“存在”(生活)的關係問題,並不是通常所解釋的“曆史觀”的基本問題,而是“一般哲學前提”即“世界觀”的基本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並不是通常所解釋的作為“曆史觀”的“曆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命題,而是作為“世界觀”的“曆史唯物主義”的根本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