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曆史”的唯物主義與曆史的“唯物主義”
什麼是“曆史唯物主義”?它是把“曆史”作為解釋原則而變革了唯物主義,從而實現了一場“世界觀”革命,還是把“唯物主義”作為解釋原則而變革了曆史理論,從而實現了一場“曆史觀”革命?這表明,在對“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解和闡釋中,隱含著兩條不同的解釋路徑和兩種不同的解釋原則:一是把“曆史”作為解釋原則所構成的“曆史”唯物主義的解釋路徑,一是把“唯物主義”作為解釋原則所構成的曆史“唯物主義”的解釋路徑。這兩條不同的解釋路徑和兩種不同的解釋原則,直接關係到如何理解和闡釋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
關於曆史唯物主義,長期以來主要是從兩個方麵予以闡釋和論證:其一,從唯心主義曆史觀與唯物主義曆史觀的對立出發,說明曆史唯物主義所實現的曆史觀變革;其二,從舊唯物主義曆史觀與新唯物主義曆史觀的對立出發,說明舊唯物主義曆史觀的唯心主義性質,從而深化對曆史唯物主義所實現的曆史觀變革的理解。這兩方麵的闡釋與論證的深層的共同之處在於,都是在“曆史觀”的視域中來闡釋和論證曆史唯物主義,都是把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內涵限定為唯物主義的“曆史觀”,都是從“曆史觀”變革來確認曆史唯物主義的真實意義,而不是把“曆史唯物主義”視為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這就是把曆史唯物主義歸結為以唯物主義說明曆史而構成的“曆史觀”的解釋路徑。
關切這條把曆史唯物主義歸結為“曆史觀”的解釋路徑,是因為這條解釋路徑包含著一個極為重要的理論前提,這就是:如果曆史唯物主義僅僅是一種“曆史觀”,如果曆史唯物主義的創立僅僅是一場“曆史觀”變革,那麼,就應當而且必須有一種超越於唯物主義“曆史觀”的“世界觀”,就應當而且必須有一種超越於“曆史觀”變革的馬克思的“世界觀”革命。正是這個超越於“曆史觀”的“世界觀”前提,正是這個超越於“曆史觀變革”的“世界觀革命”前提,合乎邏輯地引導人們去尋找區別於曆史唯物主義的馬克思的“世界觀”,尋找區別於創建曆史唯物主義的馬克思的“世界觀革命”。其結果,就是把馬克思的“世界觀”界說為區別於曆史唯物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把馬克思的哲學革命解釋為創建“辯證唯物主義”,而把曆史唯物主義解釋為“辯證唯物主義”在曆史領域的“推廣和應用”。
針對這條把曆史唯物主義歸結為“曆史觀”的解釋路徑,特別是針對這條解釋路徑所包含的把馬克思的“世界觀”歸結為“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前提,應當提出的最根本的問題是:“曆史唯物主義”的創立是變革了全部“哲學”,從而實現了從“解釋世界”到“改變世界”的哲學革命,還是僅僅變革了“曆史觀”,從而實現了“曆史觀”的革命?這就是把曆史唯物主義理解為“曆史”的唯物主義與曆史的“唯物主義”這兩種解釋原則、兩條解釋路徑的根本分歧。
在把曆史唯物主義闡釋為“曆史觀”的解釋原則和解釋路徑中,其理論內涵是把“唯物主義”原則貫徹到“曆史領域”,其重大意義是把“半截”的唯物主義變成“完整”的唯物主義,也就是把“自然觀”的唯物主義和“曆史觀”的唯心主義的舊唯物主義變成“自然觀”和“曆史觀”相統一的唯物主義。由此便產生一個理論難題:為什麼“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隻能是“自然觀”的唯物主義,而不能實現“曆史觀”的唯物主義?回答這個理論難題,通常主要是從“世界觀”和“曆史觀”兩個方麵做出解釋:其一,從“世界觀”做出解釋,認為馬克思創建了不同於舊唯物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從而以“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去觀察和分析曆史,實現了“曆史觀”的變革;其二,從“曆史觀”做出解釋,認為馬克思在曆史領域貫徹唯物主義的解釋原則,揭示了生產勞動對包括人的精神生活在內的全部社會生活的決定作用,實現了“曆史觀”的革命。在這種解釋中,後者是從屬於前者的,即曆史觀的唯物主義是以“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為前提而形成的,曆史觀的唯物主義是作為“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的理論內容而存在的。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長期以來總是把“曆史唯物主義”解釋成“辯證唯物主義”在社會曆史領域“推廣和應用”。然而,在這種“推廣論”的解釋框架中,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稱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顯然是不合邏輯的。在形式邏輯的意義上,這種稱謂是把概念之間的包含關係變成了概念之間的並列關係。正是為了解決這個邏輯矛盾,在通常的關於“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論證中,總是從強調舊唯物主義的根本問題是“半截”的唯物主義來予以解釋,也就是從把唯物主義原則貫徹到曆史領域的重大意義來予以解釋。然而,這種“弱”的解釋並不能真正克服這個邏輯矛盾:如果“辯證唯物主義”是“世界觀”,而“曆史唯物主義”隻是“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所包含的“曆史觀”,二者不仍然是“包含關係”嗎?有什麼真實的根據把二者確認為“並列關係”呢?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稱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表麵上看是一種概念關係上的邏輯困難,其實質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理論困難。這個深層的理論困難就是:是否存在一種不是“曆史唯物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還是僅僅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曆史觀”?“曆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革命”,還是僅僅是馬克思主義的“曆史觀”變革?
為了充分理解這個理論困難,提及一件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的往事,也許有助於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50年前,也就是20世紀50年代末,我的導師高清海教授和他的老師劉丹岩教授,曾經發表過被指斥為“分家論”的文章。這篇文章的核心觀點是,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表述馬克思主義哲學,不符合列寧關於“一整塊鋼鐵”的思想,應當以作為“世界觀”的“辯證唯物主義”概括和表述馬克思主義哲學,而把作為“社會理論”的“曆史唯物主義”歸入科學的社會學。這個“分家論”思想在當時遭到嚴厲的批判,但在今天反觀這個思想,我們不難看出兩點:在表層上看,這個思想是從理論上解決“並列論”的邏輯困難而提出的;從深層上看,這個思想在實質上是為了確立“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地位而提出的。因此,與通常的關於曆史唯物主義的解釋一樣,這個思想本身所貫徹的同樣是把“曆史唯物主義”歸結為“曆史觀”的解釋原則。50年後,也就是21世紀初,我們提出區分“曆史”的唯物主義與曆史的“唯物主義”這兩種解釋原則和解釋路徑,揭示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歸結為“辯證唯物主義”的深層的理論困難,包含著對50年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成果的某種程度的總結。例如,探索高清海教授的思想曆程,我們可以看到,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提出了一種新的總體性理解,這就是:作為“世界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以“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去看待人與世界的關係,把人對世界的關係理解為以人的實踐活動所構成的否定性統一關係,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實踐觀”才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在這種理解中,正是蘊含了以“曆史”(實踐)的唯物主義來解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思想。與此同時,學界在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觀的討論中,比較集中地表現了以“實踐唯物主義”來克服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困難。在這種討論中,一些學者還明確地提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曆史唯物主義”,並對這種提法做出了各自的獨立的論證。但是,究竟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曆史唯物主義”,怎樣從兩種解釋原則和兩條解釋路徑的重大分歧中來論證馬克思主義的“曆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則是需要深入探討的重大的理論問題。
二、作為“新世界觀”的曆史唯物主義
恩格斯在他的晚年即1888年撰寫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單行本序言中,曾經這樣評價馬克思寫於1845年春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它是“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2]。這就是說,探索馬克思的“新世界觀”,應當把《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作為研究的最重要的出發點。正是在這裏,我們可以發現,“曆史唯物主義”是作為“新世界觀”而誕生的。
《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的第一段話是:“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隻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麵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麵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3]這段主題式話語的理論內涵是極為豐富的,理論意義是極為重大的——它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革命即“新世界觀”的自我揭示和自我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