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亮正在看一份文件,那份文件是關於組建重慶市政府的若幹決議。看著看著,不知怎的,秦天亮禁不住又想起了梁晴母子。今天上班的時候,他已經把個人的一份材料交給李荷了,在那份材料裏,他把自己潛伏以來的所有經曆,隻要能回想起來的,都寫了下來。但是,卻隱瞞了一個細節。對於梁晴母子的真實情況,自己不能向組織坦白,他心中立時便有了負罪之感,可是內鬼不除,他又不能一語道破。一時間,他的心裏矛盾極了。
就在他坐在那裏左思右想的時候,馬友誼推開虛掩的房門走了進來,秦天亮忙站了起來,叫了一聲“處長”。
馬友誼向他擺了擺手:“天亮,你坐。”
望著秦天亮,馬友誼終於說道:“天亮,有件事我還想跟你核實一下,也許你不願意回憶了。”
秦天亮已經猜到了什麼,問道:“你是想問梁晴母子遇難的細節吧?”
馬友誼又望了他一眼,點了一下頭。
奏天亮慢慢地把目光望向了窗外,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什麼,片刻,聲音沉重地說道:“梁晴和孩子第一次讓老郭帶出城時,我們實際上已經被監視了,第一次出城失敗;梁晴見過老郭傳遞完情報後,梁晴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又安排她帶孩子再一次出城,在江北路過五十四軍兵營門前,一群潰退下來的士兵火拚,一發炮彈正好落在他們身旁。”
馬友誼想了想,問道:“你對他們第二次出城有信心嗎?”
秦天亮說道:“當時‘國防部’正在追查白主任的死,我是他們的懷疑對象,我想讓梁晴做最後一次努力。”
“也就是說,你當時並不知道梁晴母子遇難。”馬友誼突然問道,“那你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秦天亮說道:“當時是‘國防部’的一個參謀送來的照片,到保密局核實梁晴母子身份,重慶站的顧顯章拿給我看,質問我梁晴為什麼出城。那時,他們已經把我關起來了。”
馬友誼沉吟了一下,嚴肅地盯著秦天亮,又接著問道:“後來敵人怎麼又相信你了呢?”
秦天亮說道:“梁晴的姑媽在城外,我對敵人說,讓梁晴帶孩子去走親戚,撤退前見上一麵。”
馬友誼哦了一聲,又問道:“梁晴的姑媽真的在城外?”
秦天亮說道:“梁晴姑父以前是軍統的人,這組織上知道,她從南京撤到重慶,一直沒在城裏住。”
“哦,這當然,你們倆的社會關係是在延安審查過的,當年你們打入敵人內部,也是動用了這層關係,組織上是知情的。”說到這裏,馬友誼認真地看了一眼秦天亮,追問道,“那她的姑媽呢,現在在什麼地方?”
秦天亮思考了一下,說道:“聽保密局的人說,這些遺老遺少都轉移到了香港,我隻是聽說,並沒有親眼看見。”
馬友誼沉思道:“敵人最後怎麼把你又放了?”
秦天亮說道:“真實原因沒人跟我說,但我分析還是他們想自保,‘國防部’的人曆來和保密局的人不和,最後撤走,都不想給自己身上攬事,能推就推,況且,在抓我之前,執行隊的副隊長已經被當成蜂王執行了。”
馬友誼說道:“看來敵人對抓不抓蜂王已經沒興趣了,都想推卸責任自保。”
秦天亮回道:“當時弄個假蜂王,是想引誘我出來,可他們一直沒證據。最後我分析,他們不想把蜂王弄成懸案,明知是假戲,也得真做。”
馬友誼點了點頭,說道:“你分析得對,看來敵人也怕把真蜂王帶走,才讓你以潛伏的名義留了下來。”
秦天亮說道:“現在看來就是這種結果。”
馬友誼徹悟道:“哦,那顧顯章揣著明白裝糊塗,對其他潛伏人員也不會完全相信。”
“對,”秦天亮說道,“他們當時不僅懷疑我,也懷疑別人。”
馬友誼笑了笑:“這麼多年我一直是單線和你聯係,隻見電文,不聞其聲,有時真想你們,做夢都想,想和你們重逢的情景。”
秦天亮看到馬友誼眼眶已經有些濕潤了。
馬友誼把從秦天亮這裏了解到的情況接著彙報給了王專員。
王專員聽罷,問道:“關於秦天亮同誌的審查結果,你怎麼看?”
馬友誼想了想,說道:“他和梁晴潛伏以來,為革命立了大功,這我可以證明,撤退前局麵很混亂,我和他聊過,從他交代的情況看,有些地方,雖沒有證人,也入情入理,看不出破綻。專員同誌,對秦天亮是不是讓他脫崗,再進一步了解調查?”
王專員沉思起來,半晌說道:“新中國成立前,對待東北、華北、華東等地的歸隊同誌,確實有些地方是這麼做的,但是後來組織上發現,這很影響這些同誌的工作情緒。組織上在工作中也糾正了一些做法,秦天亮這批人,是堅持鬥爭到新中國成立後的,這說明他們已經承受住了最大的考驗,秦天亮對潛伏人員和‘天下一號’計劃又比較了解,沒有人能替代他。我看不宜閑置,還是讓他工作吧。在工作中我們再調整方向。”
自從來到小島上的基地之後,顧顯章一直憂心忡忡。這天上午,忙完了手頭的活兒,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踱了一會兒步子,顧顯章便下意識地站在牆腳下,認真地看起牆上的一張中國地圖來,最後,竟無限感慨地長歎了一聲。
這時候,鄭桐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走了進來。
顧顯章轉過身來,順手把桌上的兩份電文遞了過去,看了鄭桐一眼,說道:“把這兩份電報速發往台北的‘國防部’。”
鄭桐接過電文,答道:“是!”說完轉身便又走了出去。
接著,鄭桐把那兩份電文送到了汪蘭的辦公室裏,又交代了顧顯章剛才說過的話,就轉身走了。見鄭桐離開辦公室,汪蘭立即關好房門,從一隻抽屜的最底層取出來一個密碼本,開始一一核對翻譯起來。片刻,汪蘭翻譯完了兩封電文,隻見麵前的一張紙片上,一條寫道:
老A已被激活。
另一條寫道:
同仁成功深潛。
緊接著,汪蘭快速地劃燃一根火柴,將這兩份譯出來的電文燒掉了,最後,又把燒成的灰燼收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拿起原稿來到了電報室。
電報室裏,付德芳和幾個電報員正頭戴耳機、滴滴答答地收發著來往的報文。汪蘭朝整個電報室看了一眼,來到了付德芳麵前,從她頭上摘下耳機,問道:“接收大陸的信號是幾號電台?”
付德芳起身答道:“是七號電台和三號電台。”
汪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擱置在角落裏的一架電台,又接著問道:“七號電台?以前咱們沒用過,現在來往電文多嗎?”
付德芳搖搖頭答道:“就發過一次,但顧司令關照要二十四小時保持暢通。”
汪蘭思忖片刻,說道:“忙你的吧。”
夜幕籠罩。
從辦公室回到宿舍之後,汪蘭從床下迅速取出那台微型發報機,又一次走進了衛生間。衛生間裏隻亮了一盞小黃燈,四周沒有扇窗子,門玻璃上也用一塊黑布掛了窗簾。
安裝調試好之後,汪蘭坐在馬桶上開始發報。微型發報機發出微弱的滴答聲:
內部有鬼,代號老A。
發完電報,汪蘭噓了一口氣,目光裏多了一分擔憂。
顧顯章的軍銜已經升到了中將。第二天上午走進基地指揮部的會議室時,他就穿著那身佩帶了中將軍銜的軍服。他的臉上仍是那樣一如既往的嚴肅,如果不細心觀察,人們很難看到從他的眼角裏流露出來的那份自豪與得意。無疑,那份自豪與得意無形中助長了他的鬥誌與雄心。
參會者陸續到齊了。總務處主任詹西古以及十幾個基地要員已經分列在會議桌的兩側。
顧顯章環顧了一下左右,而後,用手中握著的那支小木棍兒,指著標滿了紅箭頭的地圖說道:“反攻基地已經在這小島上安營紮寨了,台灣‘國防部’已出台了陸海空三軍的反攻計劃,我們基地作為反攻前哨,主要任務是收集大陸情報,為三軍反攻做好準備。同時,指揮我們潛伏在大陸的數萬同仁,要個個激活他們,讓他們每個人都變成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在共黨陣營裏爆炸,把大陸搞亂,為反攻創造條件。”
顧顯章的話並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一個個看上去都心不在焉的樣子。顧顯章看了看大家,無奈地問道:“怎麼,諸位有什麼意見?”
片刻,詹西古站起身來,望著顧顯章愁眉苦臉地說道:“司令,錢啊,關鍵是錢。前線怎麼打,我們總務處支持,可總務處不是銀行啊,總得有人支持我們總務處吧。”
顧顯章聽了,有些不滿地瞥了詹西古一眼,說道:“詹西古,你是‘國防部’主計處派過來的,上麵如何在資金上安排,你心裏應該比我這個基地司令有數。”
詹西古為難起來,接道:“都是剛剛撤出來的,都在招兵買馬,現在跟‘國防部’伸手要錢的太多了,想列入撥款計劃要排隊,聽說排隊都得用錢了,可這錢從哪兒來呢?”
顧顯章不禁皺起了眉頭。
又一個墨潑一般的夜晚到來了。躲在衛生間裏的汪蘭操縱著那台微型電台,接收到了這樣一條電文:
核實秦天亮最後撤離前的情況。
譯罷,汪蘭竟然翻來覆去地看起這條電文來,想來想去,終於釋然了。這條電文從另一方麵證實了自己在此之前的某種預感:秦天亮是自己人。難道他就是敵人日夜要找的蜂王?看來,組織正在給秦天亮做甄別工作。
這天正午,陽光難得的溫暖。在家屬居住地的一排小平房外邊,都太太正和小蓮晾曬被子。都太太一邊拍打著搭曬在晾衣繩上的絲綢被子,一邊不住地埋怨道:“這是什麼破地方,這被子天天晾也不幹爽。”
小蓮聽了,便接過話來說道:“咱們的男人留在大陸當炮灰,還讓咱們住這麼差的地方,你說咱們這活寡得守到什麼時候……”
正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兒,兩個人突然抬頭看見汪蘭懷抱著一本書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