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國故(1 / 3)

慈禧歸政記

如果從1861年“祺祥政變”開始算起,慈禧太後在大清王朝最高領導人這個位置上已經待了二十五年,盡管這個位置隻是“垂簾聽政”,並不是名正言順的最高領導人。然而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失兒無女的寡婦,不論她對權力是怎樣地充滿興趣,二十五年的漫長歲月都會消磨掉這單調乏味的權力欲望。更何況,過去的二十五年,慈禧太後使中國發生了巨大變化。更準確地說,應該變化的都變了——向西方學習,踏上近代化的軌道,中國的發展大致上說來已經進入正軌;而不應該變化的都沒變——大清王朝還是滿洲貴族統治,不管漢人官僚擁有怎樣的權力,滿洲貴族集團的利益並沒有因為中國的發展而動搖。一個時代就這樣在中國曆史上確立下來了,這個時代不管誰是名義上的皇帝,誰又能不承認這個時代其實就是“慈禧太後時代”呢?一個年過半百的寡婦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太後的想法

1886年7月11日(清光緒十二年六月十日),滿打滿算年過半百的慈禧太後似乎失去了對權力的興致。這一天,慈禧太後在宮中召見小皇帝的親生父親,現在為大清國重臣的醇親王奕譞,還有領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等滿洲貴族中的當家人;陪同慈禧太後召見的有年僅十五歲的小皇帝光緒帝。會議的主旨就是商量慈禧太後不再“垂簾聽政”,將大清國日常事務的處置權還給小皇帝。

根據《光緒朝東華錄》記載,當天會議之後發布的懿旨說,當年小皇帝即位時隻有三歲,實在太小,無法親政,大清王朝一切用人行政,王公大臣等不能無所秉承,所以那時不得已允準廷臣之請,“垂簾聽政”,並鄭重約定一旦小皇帝典學有成,即行親政。現在十二年過去了,小皇帝孜孜念典,德業日新,長大成人了,最近也能夠親自批閱奏章,論斷古今,剖決是非,權衡允當。這當然是國家之福,人民之福,所以慈禧太後在懿旨中表示有意借此機會卸任息肩,頤養天年。所以慈禧太後在會議中和懿旨中都鄭重且高興地宣布,她將遵守當年約定擇期歸政,請欽天監選擇吉期,於明年某個時刻舉行皇帝親政典禮。

如果我們不帶有“惡的曆史觀”去延續一百年來“革命話語”,如果我們從日常情理層麵去體察慈禧太後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們應該相信太後的真誠,應該相信她的“退位”並不存在著什麼“微言大義”或矯情,更非虛情假意,而是其內心真實意思的表達。因為那個時候,是大清國的鼎盛時代,接近於三十年的洋務新政給大清國帶來了一番新氣象,先前經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所消耗的國力大致得到恢複,大清王朝似乎重新回到了一個新的盛世時期。慈禧太後在這個時候提出由小皇帝親政,其實就是功成身退,就是要在青史上留名,要用事實正告那些一直詆毀她政治人格的反對派:我葉赫那拉氏雖為女流,但絕不是權力貪婪者。

我們之所以這樣說,並不是刻意要替慈禧太後翻什麼案,因為曆史事實俱在,因為在那時大清王朝內部並沒有誰對太後的權力提出過挑戰,擔負執政政治責任的滿洲貴族集團對太後過去若幹年的操勞大致還是滿意的,所以也沒有人對太後的權威提出異議。

從太後的立場進行分析,她之所以提出讓小皇帝親政,主要的還是為大清王朝長治久安考慮,希望小皇帝在實際曆練中提高能力,樹立威望,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執政班底或團隊。然而,從小皇帝立場看,不論真的學到了多少知識,十五歲就擔負起大清王朝的政治責任,委實有點太累太恐懼,何況這個位置遲早都是自己的,有老佛爺在前麵罩著,帝國的一切用人行政,還是比較輕鬆愉快的。所以當太後的決定一宣布,小皇帝當即長跪懇辭,醇親王奕譞及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等亦以時事多艱,萬幾繁巨,小皇帝在皇太後指點下,日積月累,積少成多,精進不止,不斷進步,是有了相當能力。不過學無止境,如果皇太後能夠從緩歸政,將小皇帝扶上馬送一程,將來皇上躬親庶務,必能貫徹無疑,益臻上理,有助於政治穩定社會發展,實為大清王朝之福、天下臣民之幸。

醇親王奕謂是道光帝第七子,他的大福晉是慈禧太後的親妹妹。醇親王奕譞和他的大福晉的第二子載湉,也就是現在的光緒帝。從親情上說,醇親王奕譞是慈禧太後的妹夫,是當今皇上光緒帝的親爹,因此不論從哪個角度說,他的陳情與呼籲都是真誠的,都是為帝國,為小皇帝未來前途好。何況,醇親王奕譞的學識才智不過中等,既無野心,更無鋒芒,他之所以得到慈禧太後的信任,比較公平的說法就是他的平庸和謹慎。

至於禮親王世鐸,他雖然長時期位居軍機處領班大臣等顯赫地位,但實在說來大概也屬於那種比較平庸甚至比較無能的人,他對慈禧太後的忠誠似乎不必懷疑,所以在慈禧太後當政的那些年,禮親王世鐸的政治待遇一直保持不變,以滿洲貴族掌門人的身份協助皇太後處理朝政。

醇親王、禮親王的再三籲懇,情詞亦出於至誠,皇太後對此也有比較深的了解,但她主意已定,並不理會光緒帝及醇親王、禮親王等人的懇請。慈禧太後向他們解釋說:十二年前“垂簾聽政”乃非常之舉,本屬一時權宜。皇帝繼統禦極,仰承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現在皇上既然典學有成,正宜與內外臣工勤求治理,宏濟時艱,自應遵從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七懿旨約定,即行親政,以慰深宮期望之意。壇廟大祀,皇上均應親詣行禮,以昭誠敬。慈禧皇太後的決定不再改變,仍命各方麵繼續準備,並命欽天監於明年正月內選擇吉期,舉行親政典禮,所有應行事宜及應複舊製之處,命各相關衙門敬謹查明成案與慣例,奏明辦理。

這是慈禧太後宣布歸政當天的事情,所有細節在《清實錄》《傅翁龢日記》等相關文獻中都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後來的研究者對事實本身並沒有提出多少不同看法,隻是在對慈禧太後的心理動機分析上,大都遵循“惡的曆史觀”揣測慈禧太後歸政的誠意並不可靠,認為慈禧太後對權力的貪婪使她不可能真的放棄已經獲得的至上權力。這種分析其實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從來沒有掌握過權力的書生之見或臆想。

根據傅翁龢在日記中的記載,醇親王奕譞在向慈禧太後當麵請求從緩歸政未準後,曾找帝師傅翁龢等人商量對策及善後,醇親王介紹了與皇太後麵談的情況,說皇上亦當麵跪求,但仍然沒有使太後回心轉意。傅翁龢說:這個事情至關重大,王爺宜率禦前大臣、毓慶宮諸臣一起請求皇太後抽個時間接見並一起討論。醇親王對於傅翁龢的建議沒有給予明確答複,隻是表示待軍機處開會商量後再作討論。

在稍後召開的軍機處會議上,禮親王世鐸介紹了事情的經過,表示聖意難回,隻好承旨去做。傅翁龢對此似乎還是不死心,他依然建議醇親王率樞臣繼續麵諫,爭取慈禧太後收回成命。醇親王表示今天時間來不及了,待第二天王公大臣會議會商後,再作表示。

散會後,傅翁龢往訪同僚孫毓汶,告訴他如果請求慈禧太後繼續訓政不如請緩歸政為得體,而孫毓汶對傅翁龢的建議唯唯否否,不知所雲。是日夜,熱情亢奮的傅翁龢起草了一份奏折,準備明天商之同僚同人。

第二天(7月12日,六月十一日),一切如常,傅翁龢將他起草的奏折底稿交給同僚進行討論,各位在閱讀之後大致同意傅翁龢的建議,遂定議連銜上,並以此請示醇親王奕譞,奕課以為然。當天各方麵的醞釀基本成熟,但能否如願還要看慈禧太後本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