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事之外,舉“治河”、“文教”為文治主要。於治河,即治理黃河也,即為控製河水泛濫,疏通漕運河道。康熙“十六年略有轉機(指三藩兵事),中原已無動搖之象,而(靳)輔以先任皖撫,帝獎其實心任事,急欲治河,遂授為河道總督。”[36]先生引康熙言:“朕聽政後,以三藩及河務、漕運為三大事,書宮中柱上。”可見重視程度。又雲:“聖祖為閱河而始巡幸。”“兢兢業業於武功告成之後,在帝尚為盛年,而持重有為若是,可謂有道之氣象矣。”[37]於文教事業,康熙也頗事提倡,當然他是作為文治政策措施的。先生說康熙“大勢稍定,即開‘鴻博’之科,網羅才俊,既修《明史》,並肄諸經。既而南方大定,益治益安,四部諸書,繁重不易整理者,悉詔儒臣因前代之舊審訂修補,以便承學之士”。其編纂大量篇幅巨大之書籍,以為有益文教之興,並且超越前古,先生謂“唐之貞觀,宋之太平興國,明之永樂,皆同此宏願,而享國之永,舉不及聖祖”[38]。所列各書,四部以外並有《圖書集成》及《律曆淵源》等。先生於乾隆所編《四庫全書》有褒有貶,先生謂“清一代有功文化,無過於收輯《四庫全書》,撰定各書提要,流布藝林一事。自古明盛之時,訪求遺書,校讎中秘,其事往往有之。然以學術門徑,就目錄中詔示學人,如高宗(乾隆)時之四庫館成績,為亙古所未有”。繼又謂“其搜采各書,兼有自挾種族之慚,不願人以‘胡’字‘虜’字‘夷’字加諸漢族以外族人,觸其忌諱,於毀棄滅跡者有之,刊削篇幅者有之。……以發揚文化之美舉,構成無數文字之獄,此為滿漢讎嫉之惡因”。[39]
講義於雍正之創製及雍乾武功之繼續,並於嘉道間各地各民族反清起義,均詳述始末,以繁不俱舉引。總之,先生致力明清斷代史研究,成績斐然。然有精湛處,也有不足處,今日言之,當更有可議處,我們隻能以不可苛求於前人的態度來對待。
三
先生喜為考證故實之文,於明清事案人物多有專篇,如明建文、朱三太子等,於清尤多,合“太後下嫁”、“順治出家”、“雍正承統”為《清初三大疑案考實》,另《科場案》《奏銷案》《字貫案》《閑閑錄案》以及董小宛、顧眉(橫波夫人)、孔四貞、香妃、顧太清(丁香花)五個女性的著述文字,皆具有時代人事的重要意義,非一時興致漫然命筆之作。清入關定鼎在一個較長的時期內,對漢族知識分子,是酷厲而無情,打擊一大片的。此科場案等四案文字正闡明情實。五個有涉曆史的女性的考證,考實釋疑,還其本真,也是快事。今舉其十餘篇,權作代表作雲爾。
(一)科場等四案
科場案為鄉試舞弊,順治十四年所謂“丁酉鄉試”,主要在北闈(在北京)、南闈(在南京)。北闈被朝臣奏有弊,審訊屬實,將考官分別輕重,或處斬,或降級,處斬私情重者,家屬都發配關外為奴。對南闈處分更加慘毒,正副考官和十七名同考官全部處斬。兩闈考生重行考試,有取有黜。先生辨正諸家私記誤處,取其情節近實者,以補官書缺漏,借明真相。根據所見李延年《鶴征錄》、王應奎《柳南隨筆》:“複試時,既威之以鋃鐺、夾棍、腰刀,又每一舉人以兩持刀之護軍夾之。”[40]直和對待重囚一樣。其引戴璐《石鼓齋雜錄》:“殿廷複試之日,不完卷者,鋃鐺下獄,吳漢槎(兆騫)本知名士,戰栗不能握筆。”[41]竟威嚇如此!
明清兩代科舉與功名相聯係,而禍福也隨之互為轉遞。觀所考涉及桐城方氏一族,南闈主考官方猷,以與作少詹事的方拱乾同族,又以其子章鉞參加鄉試中試、複試不及格,牽連成罪,方猷處斬,拱乾及其諸子章鉞、元成、亨鹹並妻子俱流徙吉林寧古塔。先生歎說:“父母兄弟妻子為家有一中試之士子,複試不及格,而一並遣戍寧古塔,在今日視之,豈非駭聞?”[42]清統治者這種擴大的行動,無疑是在為立威,也可以說是將科舉作遊戲。
《字貫案》是先生研考清代文字獄的第一篇文章。《字貫》是一部字典,內容涉及《康熙字典》,便成大逆不道。本文所引《東華錄》乾隆四十二年十月癸醜諭:“閱其進到之書(指《字貫》),第一本序文後凡例,竟有一篇將聖祖、世宗廟諱及朕禦名字樣開列,深堪發指。此實大逆不法,為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先生認為《字貫》的編者王錫侯,乾隆十五年江西舉人。自述“九上春官”不第,“生平以一舉鄉試為無上之榮,兩主司(正錢陳群、副史貽謨)為不世之知己,此皆鄉曲小儒氣象,……要於文字獲罪,竟以大逆不道伏誅”。[43]又發感慨地說:“自《字貫》之獄興,清一代無敢複言字書者,桂(馥)、段(玉裁)諸家,以治經不能不識字,則盡力於許書,以避時忌。清中葉聰明特達之士,恒舍史而談經,皆是此意。”[44]《閑閑錄》案,亦乾隆間一文字獄,先生以“此案不見於官書。然蔡顯(《閑閑錄》著者)以一老孝廉,以文字致殺其身,門弟子從而遣戍者至二十四人之多,亦可謂大獄矣”。[45]本文據《笠夫雜錄》得悉蔡氏之生平。顯,江蘇華亭人,字景真,號閑漁。雍正末曾一度北上往來北京、保定間,依同鄉官京師者。後南歸。乾隆三十二年,顯年七十一歲。《笠夫雜錄》序為其弟子華亭人陸明睿作,謂乾隆丁亥(三十二年)蔡顯歸道山。實即以《閑閑錄》被殺,不敢明言而已。先生又據《笠夫雜錄》謂蔡顯“指斥邑紳甚多,若知府某也,禦史某也,若王若李若莫也,莫名輔世,邑生員。更有專條指其名而斥之,又斥入鄉賢祠之某紳;入節孝祠之某氏。凡此皆許氏所謂多雌黃,為郡某紳所嫉之證”。[46]許氏為許嗣茅,著《緒南筆談》,先生首引此文,雲:“乾隆三十二年丁亥五月,吾郡(鬆江府)《閑閑錄》獄起。《閑閑錄》者,舉人蔡顯作也。詩中多雌黃處,郡人惡之,摘其引古人《紫牡丹》詩句,以為狂悖,遂棄市。”先生又舉所謂紫牡丹詩,其句為“奪朱非正色,異種盡稱王”二語[47]。《閑閑錄》一書有劉承幹刻本,經先生索觀,“乃與此《笠夫雜錄》各條互有出入,蓋皆蔡氏未定之本,所傳犯禁之語,則均無之”[48]。
(二)董小宛等事考
董小宛為明末南京秦淮名妓,嫁當時東南著名四公子之一冒襄作妾。四公子者,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與襄也。襄,江北如皋縣人,家世顯宦富有。先生以有小宛在清軍南下被掠入宮之傳說,特作《董小宛考》以辟其疑。傳說中更以順治所寵滿族女董鄂妃,兩董字漢寫相同,混為一人,殊屬無識可笑!本文先舉“董小宛之歿也,在順治八年辛卯之正月初二日,得年二十有八,蓋生於明天啟四年甲子。……崇德二年正月三十戌時,世祖(順治)始生而為小宛之十五歲”。[49]據此,順治二年清軍攻占南京連下江浙,為五至十月,豫王多鐸班師北歸。這年順治方七歲,何能納二十二歲之妃?此一事即足破疑。而先生又作詳察,引冒襄自撰《影梅庵憶語》及當時人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陳維崧(貞慧子)等詩文,鉤稽排比,以證真相。小宛之葬,據維崧所作冒襄及其妻蘇氏《五十雙壽序》:“視先生(襄)所愛之姬董,同於娣姒,姬歿而哭之慟,且令兩兒白衣冠治喪焉。”[50]可證小宛之死,當無疑義。又引冒襄作詩長跋有雲:“牧齋(錢謙益)先生以三千金同柳夫人(柳如是)為餘放手作古押衙,送董姬相從。”[51]冒董成婚原是錢柳出資撮合。若然如此,小宛有變,錢柳必知,錢的《初學》《有學》等集至乾隆時猶在流傳,小宛事能無些許表露?又舉順治五年小宛製金條脫(手鐲)以摹天上流霞事,《影梅庵憶語》記:“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獨留條脫不去手,以勒餘書故。”[52]這種細微情節猶然記及,生掠之事,無疑出好事者之捏造。先生更指出董小宛墓即在影梅庵中,這難道是座衣冠塚嗎?並說:“迄今讀清初諸家詩文集,於小宛之死,見而挽之者有吳薗次(綺),聞而言之者有龔芝麓(鼎孳),為耳目所及焉。”[53]文中於冒、董行跡考證極細,足可澄清事實,歸還本真。且責斥好事之徒,“倒亂史事,殊傷道德”。
考證孔四貞事,目的在於說明,順治九年孔有德以降清明將,封定南王,駐鎮廣西,被李定國圍困桂林自盡後,清統治者對孔氏部隊如何控製的策略問題。有德死後,四貞尚在幼年,收育清官為太後(孝莊文皇後)養女。順治十三年定宮製,奉太後命預封四貞為東宮皇妃,待年成婚。載在《實錄》[61],先生失檢。順治逝世,四貞由太後作主配嫁有德部將子孫延齡,以其曾有婚約。當時滿洲風習並不忌此。而主要用意,則在使四貞以公主身份去統轄孔軍。先生考據官私記載,窺察清廷措置和動向,用意實為明顯。先生並指出四貞入吳三桂軍,其夫孫延齡以首鼠兩端被吳所殺,而獨留四貞,正說明吳與清統治者同一意圖,都是為籠絡孔部助己。本文多采錄清初無名氏著《四王合傳》,因其書雖有荒誕之語,而重要情節卻與官書相符合,並有補苴之處,是一部可以采擇的著作。
四貞的封宮,也是為維係孔部,清初南中四藩並立,正如先生所說,順治末年子孔部主要將領線國安仍率兵駐廣西,“有德父子雖皆已死(子被李定國殺掉),而定南王不改革”。因而以四貞和孫延齡駐鎮廣西,因“非四貞無能馴國安者”[62]。以後,吳三桂發動叛亂,國安依附,可見駕馭各藩之不易。先生結語謂:“清廷厚結四貞,四貞卒亦圖報清廷。”[63]因為她終未附合三桂,最後回歸北京。
乾隆有妃曰容妃,世稱香妃,謂以身有奇香得名。好事者為之豔傳,實故作奇談耳。容妃為回族貴家女,姓和卓氏。先生感於對香妃“委巷之談,語多不經,熟於人耳。今考其可信者,以糾群說”。[64]本文據《清史稿·後妃傳》:“高宗容妃,和卓氏,回部台吉和劄麥女。初入宮號貴人,累進為妃,薨。”又參據唐邦治在清史館中所撰《清皇室四譜》:容妃“乾隆二十七年五月,以克襄內職冊容嬪。三十三年十月,晉容妃。五十三年戊申四月十九日卒”。有清一代,回女入宮者隻此一人。經先生考得,容妃入宮應在伊犁初定時,“兩和卓由準得釋時,以乞恩於中朝而進其女,非叛後以俘虜入朝也”。[65]此言為從大小和卓而推求由來,其非俘虜入宮則屬事實。乾隆為容妃築造“寶月樓”(今樓下辟為“新華門”)。先生謂:“所謂以貴人入宮,蓋承寵而後營建以處之,以其言語不通,嗜欲不同,乃不與諸妃嬪聚居,特隔於南梅最南之地,其地又臨外朝之外垣,得以營回風之教堂及民舍,與妃居望衡對宇,不隔禁地。此皆特殊之安置,非尋常選納之規矣。”[66]先生此文成於近半個世紀前。今已證實清東陵乾隆後妃陵園中,容妃墓塌陷,屍身浸朽,殮物可尋,棺上書有回文,義為“以真主的名義”。充分證明她是善始善終的。又從發現的容妃花白發辮來看,已是老婦模樣。管理東陵的同誌曾撰文詳考其生平,此不具引。更傳香妃懷刃複仇未成殉節,埋葬南疆喀什。今經新疆曆史工作者考查,此並非容妃之墓。我們必須注意,此雖屬考實一個清官妃子的事跡,卻關係著中華民族的團結,非同小可。決不許聳動聽聞,無中生有之徒,製造仇怨故事,這不僅是錯誤,而且是有罪。
清光宣間人濫言,龔自珍和顧太清以詩文倡和生嫌遭害事。先生以為此故借豔傳,實誣龔、顧。《丁香花》一文即為辨白此事。龔自珍一代文豪,毋庸紹介。顧太清為貝勒奕繪側福晉,奕繪乃乾隆之曾孫,降襲貝勒,生當嘉道間,和太清並負文名,又多和漢族士大夫接觸。本文先敘奕繪世襲爵位,時代年齡及兩夫婦的詩文著作,又考得奕繪字太素,太清也為北京旗籍,但尚待確考。兩人唱和甚多,是清代滿族中難得的文學家庭。奕繪府邸位於北京西城的太平湖之東,府中以丁香花盛稱,故文章取此為題。先生說:“丁香花公案者,龔定庵(自珍)先生道光己亥(十九年)出都,是年有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中一首雲:‘空山徙倚倦遊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送與縞衣人。’自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世傳定公出都,以與太清有瓜李之嫌,為貝勒所仇,將不利焉,狼狽南下。”[67]“至道光二十一年,定公掌教丹陽,以暴疾卒於丹陽縣署,或者謂即仇家毒之。”[68]傳者又言自珍南歸後,北來迎接眷屬,徘徊近畿道上不敢入都。先生予以考辨說:“定公集最隱約不可明者,為《無著詞》一卷,又有《遊仙》十五首等詩。傳之者以其為綺語,皆疑及太平湖。此事宜逐一辨之。”[69]先舉自珍離京情況:“觀其出都,並非狼狽,以己亥四月二十三日行。……當時與諸公別詩多至十八首,所別者數十百人。”[70]其中還有宗室多人,避仇何能如此坦然就道?又說就此兩種詩篇所成年代考之,皆在道光元、二、三年,下距十九年出都,時間相隔甚遠,“安有此等魔障亙二十年不敗,而至己亥則一朝翻覆者?”[71]至於詩中注明太平湖,並雲“縞衣人”,“蓋必太清曾以此花折贈定公之婦,花為異種,故憶之也。太清與當時朝士眷屬多有往還,於杭州人尤密,嚐為許滇生(乃普)尚書母夫人之義女,集中稱尚書為滇生六兄。……定公亦杭人,內眷往來,事無足怪。一騎傳箋,公然投贈,無可嫌疑”。[72]又“己亥為戊戌之明年,貝勒已歿,何謂為尋仇?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蕩檢之時。循其歲月求之,真相如此”。[73]本文考述太清事跡甚詳,並評賞其作品,真可作一篇傳記觀。
四
先生之治史,多本中國傳統方法,曾道“自唐以下,史家眉目終以歐陽(修)、司馬(光)為標準,雖不能至,心向往之”。[74]又謂後世“於《新唐書》之文省事增,致為不滿……夫果文省事增,則文雖有刪節,事尚非無所流傳。若隻有《舊唐書》,唐一代事跡未免敘述太少”。[75]“觀《通鑒》取材往往在正史之外可知”。[76]窺其旨趣,即撰史必須廣征史料,剪裁精當,而後成書。於《清史》則謂“保存清史料之職責,今由故宮文獻館(今第一曆史檔案館)專任之,而他學術機關亦有分任,盡其力之所至,整理排比,使有秩序,刊布流通,使不放失,供修清史之用,並供清史成後補苴糾駁之用。斷無收合史料,責史家麕聚於一書之理”[77]。這就是說,史料與史書,截然為兩事,目的要求均不相同。這個道理,人人明曉,但作來實難。今天撰史動輒以千百萬言為計劃,不先有數倍於成書的史料長編,何由而得?從先生啟發之言,使人憬然感到,欲成巨著,必當用大力氣搜輯史料。當然,今天撰著史書,必須以馬克思主義的曆史科學理論為指導,同時也須掌握詳細而可信據的豐富資料,才能撰成精確得當的可讀的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