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類討論此章凡六條,可見當時人對「天即理也」之注文已不覺驚奇,故亦引不起討論。玆僅引其一則,乃是六條中僅討論及於「天即理」之說者:
問:「獲罪於天,集注曰:『天即理也』,此指獲罪於蒼蒼之天耶?抑得罪於此理也?」曰:「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天非有此道理,不能為天。故蒼蒼者即此道理之天,故曰其體即謂之天,其主宰即謂之帝。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雖是理如此,亦須是上麵有個道理教如此始得。但非如道家說真有個三清大帝著衣服如此坐耳。」此條指「蒼蒼者」為天,又曰「其體即謂之天」,是天亦隻指「氣」言,亦是形而下者;惟「理」始是一切之所以然,始是形而上。一切理雖若平舖散放,上麵則若有一箇理教一切理如此,此即「天即理也」之「理」,亦即程子之所謂「天理」。程子嘗曰:「吾學雖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可見此二字,乃程學特見精神處。至雲「其主宰即謂之帝」,其實作為天地間一切主宰者仍此理,非謂真有一上帝存在。朱子意如此。可謂乃程學嫡傳所在。
五
公冶長篇: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朱注:
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見乎外,固學者所共聞;至於性與天道,則夫子罕言之,而學者有不得聞者。蓋聖門教不躐等,子貢至是始得聞之而歎其美也。
程子曰:「此子貢聞夫子之至論而歎美之言也。」性與天道,孔子罕言之,其門人不得聞。而程朱則常言之。日與其門人所討論者,主要即在此。
故此章子貢明稱「不可得而聞」,而程子必謂其乃「聞而歎美之」,朱子又闡釋程子之言,謂「教不躐等,子貢至是乃始聞之」,皆非論語原義。
又按:「性」與「天道」,子貢明明分作兩項說,而朱子之注則合為一事,謂「其實一理也」。
既謂「性即理」,又謂「天即理」,則此二者宜無大分別。此皆顯與論語原義不合。
語類討論此章者凡十二條,茲再擇引分說如下:
性與天道,性是就人物上說,天道是陰陽五行。
今按:此證程朱沿襲晚周以及漢儒以陰陽五行說天,孔子當時則絕未有此。綜觀論語各章言「天」字可見。
問:「孔子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而孟子教人乃開口便說性善,是如何?」曰:「孟子亦隻是大概說性善,至於性之所善處也少得說。須是如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處,方是說性與天道爾。」孟子道性善,已與孔子言性略有不同。易繫傳尤晚出。先秦儒家思想,自有此三階段之演變。程朱立說,多據易繫傳,而謂易繫傳乃孔子語;又不認孟子與孔子在思想進展上亦可有異同,而必混合通說之,認為隻是一理;所以程朱與孔孟終有未合處。
問:「集注說性以人之所受而言,天道以理之自然而言。不知性與天道亦隻是說五常人所固有者,何故不可得聞?莫隻是聖人怕人躐等否?」曰:「這般道理,自是未消得理會。且就它威儀、文辭處學去,這處熟,性、天道自可曉。」又問:「子貢既得聞之後,歎其不可得聞,何也?」曰:「子貢亦用功至此,方始得聞。若未行得淺近者,便知得他高深作甚麼?
教聖人隻管說這般話,亦無意思。天地造化陰陽五行之運,若隻管說,要如何?聖人於易,方略說到這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隻看這處,便見得聖人罕曾說及此。又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這處卻是聖人常說底。後來孟子方說那話較多。」此條兩問皆有意思。朱子所答,似未足解問者所疑。論語本章,文義明白,隨文說之,義本自見,而程朱必羼以己說,故終亦難於自圓其說。
問:「子貢是因文章中悟性、天道,抑後來聞孔子說邪?」曰:「是後來聞孔子說。」曰:「文章亦性、天道之流行發見處。」曰:「固亦是發見處,然他當初隻是理會文章,後來是聞孔子說性、天道。今不可硬做是因文章得。」問:「舊時說性與天道便在這文章裏,文章處即是天道。」曰:「此學禪者之說。若如此,孟子也不用說性善,易中也不須說『陰陽不測之謂神』。這道理也著知,子貢當初未知得,到這裏方始得聞耳。」問:「謝氏性、天道之說,先生何故不取?」曰:「程先生不曾恁地說。程先生說得實,他說得虛。」問:「先生不取謝氏說者,莫是為他說隻理會文章,則性、天道在其問否?」曰:「也是性、天道隻在文章中。然聖人教人也不恁地,子貢當時不曾恁地說。」以上三條,牽涉到另一問題去。關於「性與天道」之解釋,乃程朱思想與孔孟歧趨大綱宗所在,已可由上引論語諸章朱注而見其大概。語類此三問所牽連者,乃「性與天道」即在「文章」中見,形上、形下一以貫之,在日常人生中即是妙道流行。此等說法,朱子認為乃學禪者之說。然朱子在此方麵,態度頗為遊移,故又說:「也是性、天道隻在文章中。」又謂:「且就它威儀、文辭處學去,這處熟,性、天道自可曉。」但又謂:「程先生不曾恁地說。」惟謝顯道乃程門高第弟子,其末梢流入禪去,亦由二程平常教人本是有禪味。程氏於論語此章雖未如此說,然在說他章時,確有類此說法。
此上乃專就其論「性與天道」者言。此下專就其討論日常人生者言。即此兩端,可見孔孟、程朱歧趨所在。
六
先進篇: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誌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朱注:
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誌,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視三子之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歎息而深許之。而門人記其本末獨加詳馬,蓋亦有以識此矣。
程子曰:「古之學者,優柔厭飫,有先後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誌如此,夫子許之亦以此,自是實事。後之學者好高,如人遊心千裏之外,然自身卻隻在此。」又曰:「孔子與點,蓋與聖人之誌同,便是堯舜氣象也。誠異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謂狂也。子路等所見者小,子路隻為不達『為國以禮』道理,是以哂之。若達,卻便是這氣象也。」又曰:「三子皆欲得國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曾點狄者也,未必能為聖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誌,故曰『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言樂而得其所也。孔子之誌,在於『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曾點知之,故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又曰:「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
今按:論語本文「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凡十字,朱注化了一百三十七字,憑空發揮一篇大理論。從來注書無此體例。可見朱子當時心中極重視此一番道理,又因從來未經人闡發到,故不覺詳盡落筆也。
又引程子語四條之多,此亦特殊。程子謂「曾點便是堯舜氣象」,此與言「性中曷嘗有孝弟來」,皆是極大贍、極創闢語,既是從來未經人道過,道來也實足駭人聽聞。惟自朱子以後,二程被世推尊已久,故遂習焉而不察耳。
今問曾點何以便是堯舜氣象?朱注以十六字為之說明,曰:「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更無欠闕。」又另增一番話補足之,曰:「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今試問論語原文十字,何以真見有此等境界與氣象乎?豈不因朱子補人此一段注,讀者並正文與注文連續讀之,遂亦覺其如此。其實乃朱子意,非論語意也。從來皆知朱子大學格物補傳,把他自己一番「格物窮理」之大見解裝進大學,遂使讀者疑若古人真有此意。惟大學格物補傳,朱子明說是增補進去,非大學本文;而論語本章此段之注,則更易使人受其催眠,彷彿若孔子當時喟然一歎實是真有此意想與義蘊。故其影響入人之深,實不下於格物一傳。如明儒多知辨「格物」,而亦多喜言「與點」之嘆,即可知矣。
黃東發日鈔曾論及此章孔子之歎,雲:
夫子以行道救世為心,而時不我與,方與二三子相講明於寂寞之濱,而忽聞曾點浴沂之言,若有獨契其浮海居夷之誌,曲肱飲水之樂,故不覺喟然而歎;蓋其意之所感者深矣。
黃氏乃朱門從學,此條卻較近論語本章原義,比之朱注,遙為穩愜。孔子心在行道救世,論語隨處可證。此一行道救世之心,亦可即以朱子所謂「人欲盡處,天理流行」之心說之。惟其誌既在行道救世,而道終不擭行,世終不得救,則何得謂其「隨處充滿,無少欠闕」乎?當知正為此心天理流行,故道不行,世不救,終覺是一大欠闕。故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又曰: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又有「欲居九夷」之想,有「吾已矣夫」之歎。孟子嘗曰:「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天下多饑溺,豈遂「胸次悠然,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乎?雖曰「禹、稷、顏回,易地則皆然」,然顏子之簞食瓢飲,居陋巷而樂者,亦以求道為樂耳;不如朱子所謂「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也。明道嘗謂:與弟伊川,「再見茂叔後,吟風弄月,有『吾與點也』之意。」此自是二程自己學脈,不得謂孔子在當時亦復如是。
明道又言:「泰山為高矣,然泰山頂上已不屬泰山。雖堯舜事業,亦隻是如太虛中一點浮雲過目。」惟其如此,故曰「視三子之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然「事業」乃古人所共重,「氣象」乃程朱所獨尊。朱子嘗言:「程先生所言實,上蔡所言則虛。」今試問氣象是實,事業是虛乎?抑事業為實,氣象為虛乎?
論語稱歎堯舜語亦屢見。泰伯篇:
子曰:」堯之為君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惟其有「成功」,有「文章」,故得成堯舜之大。惟天亦然,「四時行,百物生」,皆以事業與成功而成天之大也。天亦豈徒以氣象為大乎?
雍也篇: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是堯舜君臨天下,尚不能「濟眾博施」;如何浴沂風雩,遂可「使萬物各遂其性」?此等皆大可商榷。
語類討論此章者共五十條。蓋「與點」一歎,乃宋儒當時一重大題目,故爭相討論及此。然細玩語類各條,似朱子意態已與注論語有不同。玆再略引分說如下:
曾點言誌,當時夫子隻是見他說幾句索性話,今人快意,所以與之。其實細密工夫卻多欠闕,便似莊列。如季武子死,倚其門而歌,打曾參仆地,皆有些狂怪。
此一條說曾點「狂怪」,顯與論語注大不同。又曰:
他大綱如莊子。明道亦稱莊子,雲:「有大底意思。」又雲:「莊生形容道體,儘有好處。」邵康節晚年意思正如此,把造物世事都做則劇看。曾點見得大意,然裏麵工夫卻疏略。明道亦雲:「莊子無禮無本。」此條亦以曾點比莊周,又言明道亦有欣賞莊周語,而引其「無禮無本」之說。所指皆甚平實,遠非注論語時以曾點擬堯舜之意態。又曰:
隻怕曾點有莊老意思。他也未到得便做莊老,隻怕其流入於莊老。他卻是工夫欠細密。因舉明道說康節雲:「堯夫豪傑之士,根本不貼貼地。」又曰:「今人卻怕做莊老,卻不怕做管商,可笑!」此條仍以曾點與莊老、邵雍並提,最多隻是「豪傑之士,不貼貼地」,那裏便見是「堯舜氣象」?其實明道有時也還是不貼貼地,仍有豪傑氣。即如雲「堯舜事業如一點浮雲過目」,「曾點乃堯舜氣象」之類,皆是。至雲「今人卻怕做莊老,不怕做管商」為可笑,此乃朱子有意作廻護語,謂做莊周總比做管商為佳耳。
問:「曾點浴沂氣象,與顏子樂底意思近否?」曰:「顏子底較恬靜,無許多事。曾點是自恁說,卻也好。若不已,便成釋老去。所以孟子謂之狂。顏子是孔子稱他樂,他不曾自說道我樂。大凡人自說樂時,便已不是樂了。」此條平實有分寸。曾點浴沂尚不能比「顏子樂底意思」,何能遽是「堯舜氣象」?朱子注論語時說曾點心無欠闕,此處卻雲:自說樂時未便是樂。朱子屢說曾點工夫疏略,此處卻說:幸而他隻是說,若真做,便成釋老去。此皆見其意態之變。又曰:
事亦豈可廢!若都不就事上學,隻要便如曾點樣快活,將來卻恐狂了人去也。學者要須常有三子之事業,又有曾點襟懷,方始不偏。
此條亦不斥三子「規規於事為之末」矣。又曰:
某嘗說曾晳不可學,他是偶然見得如此,夫子也是一時被他說得恁地也快活人,故與之。今人若要學他,便會狂妄了。夫子說:「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這便是狂簡,如莊列之徒皆是。他自說得恁地好,若是不裁,隻管聽他恁地,今日也浴沂詠歸,明日也浴沂詠歸,卻做個甚麼合殺!
此條明明說:如曾點之輩,應加以裁正,否則將成無合殺。則朱子之意顯然可見矣。又曰:
程子論「三子言誌,自是實事」一段,甚好。及論「夫子與點」一段,意卻少異。所以集注兩載之。
此條大可注意。謂程子「論三子言誌自是實事一段甚好」,則言外見程子論「夫子與點」一段,在朱子意若有憾矣。其實程子論三子言誌,謂:「古之學者有先後之序,三子言誌如此,夫子許之亦以此,自是實事。後之學者好高,如人遊心千裏之外,卻自身隻在此。」此乃謂三子言誌地位儘低,然總還是實事,故夫子亦許之,不如後代學者誌高而不實。朱子注論語時,依程意,謂:「視三子之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如此下語,確與所引程子四節語意相洽。
程子此四節話,一論三子,一論曾點,前後語意並無相異。隻因朱子後來自己意見逐漸變了,故又改換口氣,作此分析。讀者於此等處當細辨。
問:再看「浴沂」章程子雲雲。先生曰:「此一段惟上蔡見得分曉。蓋三子隻就事上見得此道理,曾點是去自己心性上見得那本源頭道理。使曾點做三子事,未必做得。然曾點見處,雖堯舜事業亦不過以此為之而已。程子所說意思固好,但所錄不盡其意。看得來上麵須別有說話在先,必說曾點已見此道理了,然後能如此,則體用具備。若如今恁地說,則有用無體,便覺偏了。」此一條,朱子正麵闡釋程子意思。然謂「如今恁地說,則有用無體,便覺偏了」,則朱子對程子這幾段話,仍覺不甚妥愜。又曰「程子此一段話,惟上蔡見得分曉」,則朱子解釋二程語,依然要走上上蔡路子。此亦大可注意。又曰:
上蔡說「鳶飛魚躍」,因雲:「知『勿忘,勿助長』,則知此;知此,則知夫子與點之意。」看來此一段好,當入在集注中「舞雩」後。
此條當與上引一條合看。前引公冶長篇「子貢文章性與天道」一節,朱子本不贊成上蔡之說;實則上蔡謂「性與天道即在文章裏」,正猶此處謂性與天道即在鳶飛魚躍上見。此即伊川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也。朱子所以有取於上蔡此一節話者,殆為其講到「勿忘,勿助長」,見有下工夫處;所以不取於上蔡「性天文章」一節話者,殆為其不見有下工夫處,故謂「程先生說得實,他說得虛」。朱子此處又謂「程子語若如今恁地說,則有用無體」者,是亦嫌程子語落虛了。可見朱子此等處雖大體仍遵二程,遇為三程語作解釋,亦不得不借徑於上蔡之說。然朱子究是平實,故在此等處總見其頗費斟酌調護之苦心。後代傳說,朱子於易簀前曾悔集注「吾與點也」一節未能改定,恐遺誤後學。雖無確證,然細讀語類關於此章之許多討論,似朱子確亦有此悔。而本章集注之有失論語原旨,則更可見。明儒仍襲宋儒遺風,張皇「與點」一章,則朱注少此一改,其影響亦不可謂不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