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中國文化傳統之演進(2 / 3)

如此說來,先秦諸子,實在沒有一個人抱著狹義的國家主義。當時一般學術思想,都抱有一種“天下觀”,所以說:“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修身、齊家、治國,最後還是要平天下。這個理想,到秦始皇時代,居然實現,真成天下一家了。所以中國文化,開始就普遍的擺在一個大地麵上,希望隻要交通所達,彼此都相親相愛,結合在一起。他們的最高理想,就是奠定一個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全人類和平幸福的社會。

這種世界觀,又和西方耶穌教隻講未來天國,而不注重現實世界的,有不同。中國孔孟諸子,深細說來,他們並非沒有宗教信仰。隻他們所信仰者,在現實人生界,而不在求未來和出世。而春秋戰國時代一般的想望,到秦朝時,已經算到達了。至於當時在四周的一些外族,一時不能接受我們文化薰陶,我們暫時且不理會。待他們能和我們處得來的時候,我們再歡迎他們進到我們疆界裏麵來,和我們一起過生活。因此那時雖還有化外蠻夷,但因中國那時的農業文化,還沒有方法推進到沙漠、草原、高山等地帶去,因於和他們生活不同,而於是文化不能勉強相同;沒有方法來教他們也接受中國人所理想的生活和文化,則暫且求能和平相處便算了。

以上所說,隻在說明中國在秦以前,是中國文化的第一期。在這期間,中國人已經確實實現了他們很崇高的理想。已經有了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大觀念,而且也已相當地有成績。

到了第二期,秦、漢、隋、唐時代,政治武功,社會經濟,都有很好的設施。秦朝統一天下,造成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局麵。這便已是現世所謂的“民族國家”了。換言之,秦時的中國,早已是相當於近代人所謂的現代國家了。秦以後,兩漢、隋、唐,中國文化的最大成就,便是在政治和社會的組織方麵。大一統的政治和平等的社會之達成,這便是漢唐時期的成績。我們總覺得,中國到現在為止,學術思想方麵還超不出先秦,政治社會方麵還超不出漢唐。漢唐這一段曆史,很難簡單講。如今不得已,姑且簡說一些。

一般人往往說,中國過去是一個“君主專製”的國家。我認為稱它是“君主”則誠然的,稱它為“專製”,那就未免有一點冤枉。中國社會,自秦以下,便沒有所謂特權階級之存在。政府裏麵的做官人,並不是社會上享有特權的貴族。那麼秦漢以下,什麼樣的人,才可以做官呢?用一句現在時行的話來說,什麼人才可以參預政治呢?中國從漢以下,國民參政,均有一種特定的製度。漢製先入學校受教育,畢業後進入政府曆練辦事,做事務官,當時稱做“吏”。待他練習實際行政有經驗,有相當成績,便得推舉到朝廷,再經一度考試,才正式做政務官。至於官階高低,則由其服官後成績來升降。魏晉南北朝以下,此製有變動,但大體總有一製度。唐以後直到清代,便是有名的科舉製。所以中國自漢以後,固然有皇帝,但並沒有封建貴族。又並沒有由資本家變相而來的財閥貴族。做官人都由民眾裏麵挑選受教育有能力的人來充當,並在全國各地平均分配。東漢時,大概二十萬戶口中,可以有一人參政。直到清代,各省應科舉的人,都規定錄取名額,仍是照地域平均分配。單由這一點看,中國傳統政治,早不是君主專製。因全國人民參政,都由政府法律規定,皇帝也不能任意修改。即如清代考試製度所規定的考試時日,兩百幾十年來也未曾更改過。所以中國的傳統政治,實在不能說它是君主專製。

在這樣一種政治情形下,便產生了中國特有的社會情況。春秋戰國時,中國還是封建社會,分有公、卿、大夫、士、庶人等階級,而且分得很清楚。秦以後,封建社會早沒有了,那時本可有漸漸走上資本主義社會的趨勢。求貴路的走不通,大家都朝著求富的路走,這本是極自然的。中國地大物博,也很適宜於經商發財。但一到漢武帝時,定出新法規,規定讀書受教育的人才能做官,做了官的人就不能再經商做生意。而且規定有專利的大商業都由政府經管,人民經商所得稅又抽得很重。在這種情形下,中國便走上了似乎近代人所謂的“統製經濟”那一條路。這時候,封建製度推翻,私人經濟又不能無限發展,而政府又定下考試製度來,規定國民有受教育經選拔得參政做官的權益。這種情形,在當時中國人心下,大家覺得很合理,因此封建社會去了,資本主義的社會沒有來,大家在教育文化上著意努力,來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因此也不想再要求另一種出世的宗教,來求安慰;換言之,他們就可在現實生活中安身立命了。

但這樣說來,諸位定會問,漢代製度既然如此好,當時生活又是這樣合理,為什麼漢代又會衰亡的呢?這問題急切不能詳細答。這等於問,你今天身體健康,很強壯,為什麼後來又會生病的呢?又好像問,你現在已經吃得很飽,為什麼等一下還要餓,還要冉吃的呢?這些問題,本可以不問,問了便牽涉得太遠。但是我們總不免要問,漢唐時代的政治社會,既然這麼合理,為什麼如今卻弄得這樣糟?這問題,我冉往下是要說明的。我們都知道,自漢末大亂以後,那時的中國人,便覺得這世界現實沒有意義,政治不清明,社會不公道,一般人心都很消極悲觀,便轉而信宗教,信出世,希望來生;那便是當時新從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但為什麼今天的中國人,環境生活如此壞,但又不像魏晉南北朝那樣消極呢?這因現在人覺得有外國人可靠,還像有辦法。從前希望在來世,現今希望在國外。因此現在中國人崇拜了洋人,卻不易信宗教。如果我們有一時真覺毫無辦法,那就隻有信宗教求出世了。所以魏晉南北朝以下,信佛教的人特別多;直到唐代統一盛運再臨,才又恢複過來,再走上現實人生的大道。

漢唐兩代的情形,現在不能詳說。大概宋代以下中國的社會與政治,都逃不出漢唐成規。因此我們普通多說,宋代以下的政治和社會,好像沒有什麼長進了。但我們並不能因為漢唐的學術思想超不出先秦,便說漢唐沒有長進。因為在先秦時代,孔子孟子一輩聖賢,都已將人生理想講得很高深,以後實在很難再超出。問題隻在如何般去求實現。漢唐的成績,在能依著先秦人理想,逐漸做去,把那些理想逐步表現出來。那實在也是了不得。中國古人的理想,像先秦百家所提出的,本來已很高,很完美。直到今天,依然未能超過它們。這不能因此便說中國不長進。我們現在所謂漢唐不如先秦,大概是指的學術思想方麵言,說漢唐時代依然跑不出先秦學術思想的範疇。但我們要是進一步來說,先秦人的思想雖高,可是隻存空言。而秦以後漢唐諸代,卻確在依著它實幹,使先秦人的思想逐漸在社會上實現。直到宋以下,政治社會,一切規模,都逃不出漢唐成規。這便不好不說是漢唐時代的進步了。在這裏,我敢大膽說一句,今後中國的政治社會,恐怕依然逃不掉漢唐規模。如政治的一統性,社會的平等性,便是漢唐的大規模。

現在我們再說,漢唐諸代,建下了平等社會和統一政治的大規模,那時候的社會政治,比較先秦是很有進步了。政治清明,社會公道,國家富強,人生康樂。在這種環境下,一般人又將想些什麼呢?出世的宗教追求,打不進他們的心坎。這時候,中國人對人生最高理想,便把來放在如何發展各自的個性這一問題上。中國社會自始便懂得顧全大體,最注意大群生活。但顧令大體,側重大群生活,並不一定要犧牲個人的,而所謂個人幸福,在中國人心中,主要是在各個人個性的發展上。上麵說過,中國文化,自始就在一個大範圍之下平鋪著。待這一個大範圍安排妥帖了,便想進一步,在此大範圍之內,來要求各個人的個性之如何而可以盡量發展。中國人並不嗜好武力,也不貪求財富。因中國人也懂得,武力與財富,盡是外皮的,並不即是人生的真內容真幸福。因此中國的政治社會發展到某一階段,便再進一步來期求各人內在個性的發展。個性發展的真實表現,一般說來,最主要的是在文學和藝術。其實文學亦即是藝術之一端。那時天下太平了,人的精神便用到生活享受和生活體味上。這就是文學和藝術的任務了。

兩漢時代,中國經過了四百年長治久安的時期,那時已漸漸開始講究到文學和藝術。但後來國運中衰,遇到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混亂,局麵未能安定;於是把當時人要走的路,臨時又中斷了。一到唐朝,社會又漸漸安定,於是文學藝術再度發展。所以說,學術思想最燦爛的時期,是在秦以前。政治社會最理想安定的時期,莫過於漢唐。而文學藝術的普遍發達,則在唐代開國以後。這是中國文化史演進三大曆程,值得我們鄭重提出,來加以證明與闡述。

唐以前的文學,大體說,可分兩大類:一類可說是“貴族的”,另一類則可說是“宗教的”。藝術也是一樣,那時也隻有“貴族藝術”和“宗教藝術”之兩大類。姑舉實例言之。如圖畫在唐以前,大概多使用在王宮或廟宇。建築亦然,大建築也隻是王宮或廟宇了。這都隻可算是貴族的和宗教的。又如漢代文學,像司馬相如《上林賦》、《子虛賦》之類,那便是我所謂貴族文學之好例。而像屈原《九歌》之類,則是宗教文學之好例。到唐代開國以後,中國的文學藝術,才逐漸由貴族的、宗教的普遍解放而轉化為口常平民的。我們以整個中國文學史來說,唐興以來才是平民文學的時代。以整個中國藝術史來說,唐初才有平民藝術之生長。我覺得唐代文學藝術境界,像杜工部的詩,韓昌黎的散文,顏真卿的字,吳道子的畫,這都是和先秦、孔、孟諸子的學術思想一樣,同是達到了一種超前絕後至高無上的境界。若說秦漢以下,中國不再出孔、孟、莊、老,便認為是中國曆史不進步;則試問如杜、韓、顏、吳,他們的詩文字畫,以前何曾有過?這不該說中國曆史仍在進步嗎?當知中國文化之特別偉大處,並不在推翻了舊的,再來一套新的。而是在一番新的之後,又增添出另一番新的。以前的新的,不僅不須推翻,而且也不能推翻;而以後仍可有另一番新的興起。而以後的另一番新的,仍然有價值,仍然是不可能推翻的。那才見中國文化之真實偉大處。

現在要問,為什麼中國的文學藝術,要到唐以後才普遍發展呢?這因漢唐時代,政治社會雖都有很顯著的成就,但是在那時,還是有變相的貴族之存在;須到宋以後,連變相的貴族也根本沒有了。說到大門第,宋代隻有韓、呂兩大姓,但也不好說他們是貴族。其他著名人物,都是道地的從平民社會出身。宋、明兩代,中國社會上,始終不再有貴族,不再有特殊階級。隻有元、清兩代的部族政權,我們不妨說,那時的蒙古人和滿洲人,是中國社會裏的特殊階級。但這並不是中國傳統文化之向前演進所希望到達、應該到達的。換言之,那是一種外力壓迫而強之使然的。

若論社會經濟,宋以後,卻一天天的繼續發展。唐朝還用布帛做貨幣,宋代則已經用鈔票。可見唐以前社會經濟還不很活潑,宋以後就更見活潑了。但這裏有一更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在唐以前,中國社會還不免有貧富懸殊;而宋以後的社會經濟,卻反而更趨向於平等了。經濟更活潑,而財富更平等,這不是一件極可注意研討的事嗎?這裏便可見中國文化演進之大趨向及其大意義所在。可惜我們此刻,對此問題,不能細論。姑從淺處說。

中國社會本來從事農業的家庭多,但他們對於子弟,總希望能讀書,求仕進。無論那一個家庭,如果隻有一個兒子,那麼他自然要操作生產,沒話說。但如果有兩個兒子,便可想辦法,哥哥多做些事,讓弟弟空些時間來讀書。如果有三個兒子,他們更可設法讓小弟弟空出整個時間來讀書。因為讀書接受了高等教育,便可參加政府考試,希望進入政府做大官,於是揚名聲,顯父母,光大門楣。這也是中國人喜歡多生兒子的一原因。隻要家庭裏有受教育的讀書人,就有出身做大官的希望。但是做大官人的家庭,往往三四代後便中落。這因做了大官,獲得高俸厚祿,就可以不慮衣食,子弟們都可讀書,不必再從事生產勞作,像是很理想。但中國的考試製度,是永遠開放,永遠允許著盡量競爭意味的。於是那家庭,經曆幾代後,如果考試不如人,不能進取,也就無路可退,隻有重轉入貧落的行伍中。所以宋以後的社會,許多達官貴顯,不過三四代,家境便中落了。這一現象,永遠地存在,直到晚清。如曾國藩家書中,還是常常勸子弟一麵讀書,一麵仍要不忘耕作。因為唯有如此,才是可進可退的良策。於是宋以後的中國人,才始終維持著一種務農為主的經濟,常使社會平等,不再有階級懸殊。而讀書人則愈推愈廣,數量也愈增愈多,學術風氣也益形發展。試問那樣的一個社會,不在武力上財富上無限向前,而隻在教育上文學藝術上不斷進步,是不是可說為一種比較更合人性、更近理想的一個社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