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中國文化傳統之演進(3 / 3)

此外還有一情形,這就是宋以後,宗教信仰漸次淡薄了,那又是什麼原因呢?

第一,宋以後的中國,已真有了平民教育。而魏晉南北朝時代,則教育限於門第,未能普遍到民間。因此當時隻有達官貴人的子弟,才受到教育。普通百姓人家,如要讀書,往往去到寺院或廟宇裏。待他們走進寺院廟宇,自然易於接受宗教信仰。宋以後,教育普及,書院極普遍,讀書再不必跑進寺院廟宇,因此宗教的魔力也就自然減少了。

第二,中國的藝術文學,在其本質上,就可以替代宗教功用。這一層說來極微妙,很難說,但仍不妨姑且淺略地說。上麵說過,宋以後的文學藝術,都已平民化了,每一個平民家庭的廳堂牆壁上,總會掛有幾幅字畫,上麵寫著幾句詩,或畫上幾根竹子,幾隻小鳥之類,幽雅淡泊。當你去沉默欣賞的時候,你心中自然會感覺到輕鬆愉快。這時候,一切富貴功名,都像化為烏有,也就沒有所謂人生苦痛和不得意。甚至家庭日常使用的一隻茶杯或一把茶壺,一邊總有幾筆畫,另一邊總有幾句詩。甚至你晚上臥床的枕頭上,也往往會繡有詩畫。令人日常接觸到的,盡是藝術,盡是文學,而盡已平民化了。單純,淡泊,和平,安靜,讓你沉默體味,教你怡然自得。再說到房屋建築。隻要經濟上稍稍過得去的家庭,他們在院子裏,往往留有一塊空地,栽幾根竹子,鑿一個小池,池裏栽幾株荷花,或者養幾條金魚。這種設置,看來極平常,但使你身處其間,可以自遣自適。這裏要特別提醒大家的,如我上麵所說,日常家庭生活之文學藝術化,在宋以後,已不是貴族生活才如此,而是一般的平民生活,大體都能向此上進。這不能不說是宋以後,中國社會宗教要求衝淡之另一個原因。

在中國人的文化傳統下,道德觀念一向很看重。它要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番大責任,它要講忠孝、仁義、廉恥、節操一番大道理。這好像一條條的道德繩子,把每個人縛得緊緊,轉身不得似的。在西方則並沒有這麼多的一大套他們隻說自由、平等、獨立,何等幹脆痛快。中國人則像被種種道德觀念重重束縛了。中國人生可說是道德的人生。你若做了官,便有做官的責任,又不許你兼做生意謀發財。做官生活,照理論,也全是道德的、責任的。正因中國社會偏重這一麵,因此不得不有另一麵來期求其平衡。中國人的詩文字畫,一般文學藝術,則正盡了此職能,使你能暫時拋開一切責任,重回到幽閑的心情、自然的欣賞上。好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情景,儻使你真能領略欣賞的話,似乎在那時,你一切責任都放下,安安閑閑地在那裏欣賞著大自然。中國的藝術文學,和中國的道德人生調和起來,便代替了宗教的作用。

我們把此看法來看西方文學和藝術,便覺得不然了。你若感覺到生活煩悶不舒服,試去看一場外國電影吧。你的目的本在消遣解悶,可是結果反而會更增加了你的煩悶和不舒服。因為西方的文學與藝術,都是富刺激性的,都像是在鞭策你向前走,指示你一個該向前爭取的目標;在批評你的當下生活,批駁得你體無完膚。西方的文學藝術因比較富刺激性、鼓勵性、鞭策性,它要你拚命向前走;待你碰到壁,闖到了一鼻子灰,那你隻有進教堂,哀告上帝,上帝會安慰你。這是中西雙方文學藝術內在性格與其社會使命之不同。可惜此處不能再詳說。

總之,中國在宋以後,一般人都走上了生活享受和生活體味的路子,在日常生活上尋求一種富於人生哲理的幸福與安慰。而中國的文學藝術,在那時代,則盡了它的大責任大貢獻。因此在唐以前,文學藝術尚是貴族的、宗教的,而唐興以來則逐漸流向大眾民間,成為日常人生的。因此,中國文化在秦以前,造成了人生遠大的理想。漢唐時代,先把政治社會奠定了一個大規模。宋以後,人們便在這規模下享受和發展。這就是文學和藝術到那時才特別發達的緣故。

如果沒有外來侵略,我們如上述的這一種富於哲理的日常生活的享受和體味,當然是很舒服。中國人的理想人生實在並不錯,錯的隻在他的世界主義上。要真實表現出中國人的理想人生,則非真達到世界主義的路程上不可。但中國人自始就自認為中國已是一個大世界。中國文化在此一點上走過了頭,使它和現實的世界脫節,不接頭。宋明以下的毛病,就出在這上麵。倘若外麵沒有蒙古人,沒有滿洲人,那麼宋以下中國人的生活,自然可以說安排得很有意味了。可惜那一番安恬的美夢,給蒙古滿洲陣陣暴風烈雨打破了,驚醒了。但為什麼魏晉南北朝時代,外人入侵,我們可以抵抗;而宋明兩代外人入侵,我們就沒有辦法呢?這因為魏晉時代,中國社會上還是有變相貴族之存在;他們在地方上擁有大產業,屬下有大群民眾,他們一號召,總可有幾千幾萬人跟從附和,這樣就可獨自成為一個力量了。我們現在則稱他們是“封建勢力”,似乎封建勢力總是要不得。但社會上有一個一個的封建勢力擺布著,外族人自然吃不消。宋明兩代的社會,則沒有這種特殊勢力了。那麼外族一來,隻擊敗了你的上層中央政府,下麵地方就沒有辦法可以再抗拒。正因這時候,中國社會上的封建勢力早已消失,而像近代西方社會的資本主義新興勢力並未在中國社會上興起。那麼那時的中國民眾,就沒有方法組織成力量。人民既然毫無力量,那隻有依靠政府。政府倒台,人民自然就沒有辦法了。

顧亭林先生在明亡後,想從事革命,走遍全國。有一次,他到山西西南部的聞喜縣,看見一個很大的村落,名叫裴村,裏麵幾千人家都姓裴。他們直從唐代遺傳下來,還是聚族而居的。因此亭林先生便回想到唐朝時的宗法社會還是有力量,此下這力量便逐漸沒有了。那時中國的文學和藝術,也隻是平民的,隻是日常人生的,隻是人生的享受和體味。從另一意味講,那都走上了消極的路,隻可供人生安慰消遣。而中國社會,一般說來,又是一個真實平等的社會,便不易發揮出力量來。宋以後,中國國勢的一蹶不振,毛病就在此。

到現存,中國文化史的第四期正在開始,我們應該再努力鞭策向前。怎樣鞭策呢?

第一,要恢複中國固有的道德。這就是上述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忠孝、仁義、廉恥、節操那一番大道理。

第二,應使中國社會發揮出現代力量來。如今既不能回頭再恢複封建製度,又不能邁進入資本主義的商業社會,究競應該怎樣團結來發揮出力量呢?我們若沒有力量,便不能對付當前世界的其他民族。

第三,中國自古即以農工並重,商業亦隨而鼎足稱盛,隻不許有如西方商業資本主義之產生。像蒙古、西藏、南洋這一些地方,隻要他們不是農工社會,我們的文化力量就難運使;則我們所理想的世界主義,便永難達到。中國應該走進一步,還要加強工業。這樣一來,中國的文化,庶可再進一步達到他原先所理想的境界。

《中庸》上曾說:“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西方的現代文明,可謂在工業上比中國更走進了一步,主要則在其科學上。但他們的科學隻求“盡物性”。中國自春秋戰國到漢、唐、宋、明各代,可說是注重在求“盡人之性”。若要進一步“盡物性”,就得學西洋,在他們的科學上努力。但不能求盡物之性而忽略了盡人性,又如近代西洋般走上了另一偏徑。則試問如何能在中國固有的理想之下,采用西方的科學,像我上麵所說,又在以前的新上再加一番新?這個問題,很難用幾句話來解答,而真問題則便在這上麵。

中國的社會,隻要西方科學加進來,一切自會變。但問題在如何不推翻中國固有的傳統。有人說,若中國人不推翻以往舊社會舊傳統,便加不進西方新科學。這話是真的嗎?中國人想學西方人新科學,曆時已將超百年外,為什麼總是學不上,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還是中國文化已經老了,不再有上進的希望?還是中國文化不宜於加進西方的新科學?就逼得它非全部推翻舊傳統不可嗎?其實問題都不在這上麵,隻因為中國目前的政治社會一切情形太腐化。普遍講中國史的人,往往說自鴉片戰爭、五口通商以後,兩方勢力東漸,中國的國勢便每況愈下了。其實這種看法也是錯誤的。要是英國人不來中國販鴉片,不引起鴉片戰爭,沒有五口通商,難道清代政權還可以永遠維持下去,中國還會永遠太平嗎?實際上中國社會,自乾隆末年以後,狀況已極壞。就是外國人不來,中國內部的腐化,也逐漸會曝露。自從乾隆末年到嘉慶一朝,已經不斷有內亂,從此爆發出太平天國。其主要原因,實在內不在外。不在五口通商,而在朝政有病。這已告訴我們,那時中國的政治和社會,根本已經徹底敗壞,非經一番大改革不可了。中國社會既已在極度動蕩之下,外力入侵,我們自然不能對付。若我們在最近這一次抗日戰爭勝利後,中國能獲得一和平休養的機會,那麼十年二十年後,中國也許可以有辦法。我們並不能因為中國接受西洋科學文明已經有百年以上的曆史,至今無所成就,就對中國的傳統文化表示籠統的悲觀。

吾嚐謂中國文化乃是“藝術性”的,而西方則是“科學性”的。但中國亦非無科學。即如數學與醫學,中國皆遠古即有傳統。惟中國醫學亦偏藝術性,及從人身生理學上發明演進。而西方醫學,則從人體物理學上發明演進。彼此大不同,但究竟同是一科學。又如槍炮火藥,亦最先發明於中國。但中國人不願在此上繼續有發展,乃改為爆竹與煙火;而槍炮則由西方人傳去,不斷繼續發明,以有今日之核子武器,所以今日中國要學習西方近代科學,亦得深具中國自己傳統之藝術化,把中國傳統文化來參加在學習中,為人生藝術增添進新的一番現代中國化才是。換言之,並不能說中國添進了西方科學化,隻應說中國複興了原有科學化。如此則更不易有病。

中國今後出路,隻要政治有辦法,社會有秩序。要政治清明,社會公道,把人生安定下來,則西方科學文明並不是不可能接受。而說到政治清明和社會公道的本身,那就是我們自己內部的事,這些卻不能專去向外國人學。好像花盆裏的花,要從根生起。不像花瓶裏的花,可以隨便插進就得。我們的文化前途,要用我們自己內部的力量來補救。西方新科學固然要學,可不要妨害了我們自己原有的生機,不要折損了我們自己原有的活力。能這樣,中國數千年文化演進的大目的,大理想,仍然可以繼續求前進求實現。

本文為民國三十年冬,作者在重慶中央訓練團的講演稿,曾收載《國史新論》中。作者生前自言本文為《中國文化史導論》的總綱領,特於本書再版時,秉其初衷,將之移歸本書,以求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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