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先問一句,什麼叫“文化”?這兩個字,本來很難下一個清楚的定義。普通我們說文化,是指人類的生活;人類各方麵各種樣的生活總括彙合起來,就叫它做文化。但此所謂各方麵各種樣的生活,並不專指一時性的平鋪麵而言,必將長時間的綿延性加進去。譬如一人的生活,加進長時間的綿延,那就是生命。一國家一民族各方麵各種樣的生活,加進綿延不斷的時間演進,曆史演進,便成所謂“文化”。因此文化也就是此國家民族的“生命”。如果一個國家民族沒有了文化,那就等於沒有了生命。因此凡所謂文化,必定有一段時間上的綿延精神。換言之,凡文化,必有它的傳統的曆史意義。故我們說文化,並不是平麵,而是立體的。在這平麵的、大的空間,各方麵各種樣的生活,再經曆過時間的綿延性,那就是民族整個的生命,也就是那個民族的文化。所以講到文化,我們總應該根據曆史來講。
什麼是中國文化?要解答這問題,不單要用哲學的眼光,而且更要用曆史的眼光。中國文化,更是長時期傳統一線而下的,已經有了五千年的曆史演進。這就是說,我們國家民族的生命已經綿延了五千年。但是這五千年生命的意義在那裏?價值在那裏呢?這好像說,一個人活了五十歲,他這五十年的生命意義何在?價值何在?要答複這問題,自該回看他過去五十年中做了些什麼事,他對於社會、國家、人類曾有些什麼貢獻,他將來還有沒有前途。我們同樣用這種方法來看中國民族,這五千年來它究竟做了些什麼,它在向那一條路跑。如我們日常起居生活,都有他的目的和意義;如是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天天老是這樣操作著,他定有一個計畫。如果他的計畫感到滿足完成了,那他又將生出另外一個想像。中國近百年來所遭遇的環境,受人壓迫,任人蹂躪,可謂痛苦已極。假如有一時候,中國人又處在獨立自由,國勢興隆,幸福康樂的環境下,再讓他舒服痛快的過日子;那麼這時候,他又將怎樣地打算呢?他會又想做些什麼呢?要解答這問題,我們就要看中國文化本來是在向那一條路走。這就說到了一個國家民族文化內在的性格。中國人現在不自由,不平等,國勢衰弱,遭人壓迫,事事都跟著人家後麵跑,那是暫時事;難道中國人五千年來都在跟著人家腳後跟的嗎?就算是如此,難道他心中就真的沒有一條路線、一個向往嗎?一個人在他的生命中,定有他自己所抱的希望與目的。如果沒有了,那麼他的生命就毫無意義與價值了。國家民族也如此。我們中國既經了五千年曆史,他到底在向著那一條路跑的呢?這是我們要明了的第一點。第二點,它究竟跑了多少路?曾跑到了它的目的沒有?還是半途停止了?這就如我們常說的中國文化衰老了嗎?已經死了嗎?我現在就想用曆史觀點來講明這一些問題。
中國文化傳統,是有它的希望和目的的。我們現在隻要看它在那條路上跑,到底跑了多少遠,是繼續在進步呢?還是停住不再向前了?還是轉了方向,拐了彎?我們講中同文化傳統演進,就該注重在這些問題上。因此我此刻所講,雖是已往的曆史,但可以使我們了解中國現在的地位,和它將來的前途。
再換一方麵說,我們如果是要寫一本“中國文化史”,究竟應該分幾期來寫呢?曆史本不能分期,好像一條水流不能切斷,也像人的生命般不能分割。但我們往往說,某人的一生,可以分成幾個時期;像說某人第一時期是幼年在家期,第二是青年求學期,第三或是從事革命期,第四第五是什麼時期等。我們若將他這樣的分成幾個時期了,我們自可知道他曾希望做些什麼,又完成了些什麼。我也想將中國文化史分成幾期,來看它循著那一條路走。但分期實在很難。我們先得要看準它所走的路線,才能決定怎樣去分程。我個人想,把中國文化從有史起到現在止,分為三期。秦以前為第一期,秦以後到唐為第二期,唐以下到晚清為第三期,現在則是第四期開始。這樣分法,我想諸位無論是學曆史的或不是的,都會感到這是很自然的一種普通一般的分法。我們普通談中國史,大都說秦以前的學術思想最發達、最好,秦以後就衰落不興了。又有些人說,漢唐時代的政治和社會都很富強隆盛,有成績,唐以下宋、元、明、清各代就都不成了。由這裏,可見普通一般人,大都也將中國史分成這幾段。
二
說到中國文化,如果我們想把世界上任何民族的另一種文化來作比,盡不妨是很粗淺,很簡單,但相互比較之後,便更容易明白彼此之真相。我想最好是把歐洲文化來作比。因為如巴比倫、埃及等,現在都已消失;他們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麼力量,因此也沒有綿延著很長的曆史,隻在某一時間之內曾飛黃騰達過,但不久即消失,猶如曇花一現,不能久遠。若論能長時間奮鬥前進的,從目前說,隻有兩個文化,一是中國,一是歐洲。我們若把此雙方互作比較,便可見許多不同的地方。
歐洲曆史,從希臘開始,接著是羅馬,接著北方蠻族入侵,輾轉變更,直到今天。他們好像在唱一台戲,戲本是一本到底的,而在台上主演的角色,卻不斷在更換,不是從頭到尾由一個戲班來扮演。而中國呢?直從遠古以來,堯、舜、禹、湯、文、武、周、孔,連台演唱的都是中國人,秦、漢、隋、唐各代也都是中國人,宋、元、明、清各代上台演唱的還是中國人,現在仍然是中國人。這一層便顯然雙方不同了。
再說一個譬喻,中國文化和歐洲文化的比較,好像兩種賽跑。中國是一個人在作長時間長距離的跑。歐洲則像是一種接力跑,一麵旗從某一人手裏依次傳遞到另一人,如是不斷替換。那麵旗,在先出希臘人傳遞給羅馬,再由羅馬人傳給北方蠻族,現在是在拉丁、條頓民族手裏。而有人卻說,說不定那麵旗又會由斯拉夫民族接去的。而且他們這麵旗,也並不是自己原有的,乃是由埃及人手裏接來的。
所以中國文化和歐洲文化相比,有兩點不同。第一,就時間綿延上講,中國是由一個人自始至終老在作長距離的跑,而歐洲是山多人接力跑。第二,就空間來說,歐洲文化,起自希臘雅典,由這個文化中心向四周發散。後來希臘衰微,羅馬代興,文化中心便由希臘搬到羅馬,由羅馬再向四周發散。因此他們在曆史演進中的文化中心,也從一個地方另搬到別一個地方,依次的搬。到近代列強並立,文化中心也就分散在巴黎、倫敦、柏林等地方,再由這幾個中心各自向四周發散。所以西方文化,常有由一個中心向各方發散的形態。而且這些文化中心,又常是由這一處傳到那一處。這種情形,連帶會發生一種現象,就是常有文化中斷的現象;在這裏告了一個段落,然後在別處再來重演。中國文化則很難說是由這一處傳到那一處。我們很難說中國文化是由山東傳到河南,再由河南傳到陝西,由陝西傳到江西,由江西傳到江蘇,如是這般的傳遞。中國文化一擺開就在一個大地麵上,那就是所謂中國,亦即是所謂中國的“體”了。關於這一點,在古代曆史上,似乎已難加詳說。但到了春秋時代,中國文化已經很明顯的平擺在中國的大地麵上了。有“體”便有“用”。試看當時齊、晉、秦、楚各國散居四方,而一般文化水準都很高,而且可說是大休上一色的。這就可見中國文化水準在那時早已在一個大地麵上平鋪放著了。我們不能說漢都長安,漢代文化就以長安為中心,再向四麵發散。當時的長安,不過是漢代中央政府所在地,人物比較集中,卻不是說文化就以那裏為中心,而再向四周發散。所以中國文化乃是整個的,它一發生就滿布大地,充實四圍。而歐洲文化則係由一個中心傳到另一個中心,像希臘傳到羅馬,再傳到東羅馬。因此西方文化可以有幾個中心變換存在,而中國文化則極難說它有一個中心。我們很難說某一地點是中國文化的中心。因此西方文化可說它有“地域性”,而中國文化則決沒有地域性存在。許多地方,在曆史中,根本沒有作過政治中心,但始終在文化大體之內有其相等極高的地位。
這種比較,是從雙方外麵看,很簡單很粗淺的相比較,而約略作為如此說。為什麼我們要把西方文化來和中國文化如此相比呢?因為這一比,就可以看清楚我們自己的文化發展,到底是什麼一個樣子。
三
我現在想由外麵形態轉進一步,來講中國文化的意義究竟在那裏。上麵說過,中國文化開始就擺在一個大局麵上,而經曆綿延了很長時期。這裏便已包蘊了中國文化一種至高至深的大意義。在中國一部古經典《易經》說:“可大可久。”這是中國人腦子裏對於一般生活的理想,也就是中國文化價值之特征。以現在眼光看,中國是世界之一國,中國人是世界人種中的一種。我們用現代眼光去看秦以前中國古人的生活,有些人喜歡說中國古人閉關自守,和外國人老死不相往來。這種論調,我們若真用曆史眼光看,便知其不是。我們也很容易知道中國幾千年前的古人,對於幾千年後中國近人這樣的責備,他們是不肯接受的。在古代的中國人,一般感覺上,他們對於中國這一塊大地,並不認為是一個國,而認為它已可稱為“天下”,就已是整個世界了。中國人所謂“天下”,乃一大同的。封建諸侯,以及下麵的郡縣,乃屬分別的。
我們不要輕看當時那些封建的國,在它們都曾有很長的曆史。像衛國,國土雖小,即是最後才亡於秦國的,它已有九百年曆史。現在世界各國,除中國外,那一個國家傳有九百年曆史呢?其餘像齊、楚諸國,也都有八百年左右的曆史。在現在人腦子裏,一個國有八百年曆史,實已夠長了。中國當時的四境,東南臨大海,西隔高山,北接大漠;這些地方,都不是中國農業文化所能到達。《中庸》上說:“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氣,莫不尊親。”這像是秦代統一前後人的話。在當時,實在認為中國已是一個天下了。當時人認為整個中國版圖以內的一切地方,就同是一天下,就同在整個世界之內了。在這整個世界之內,文化已臻於大同。至於在中國版圖以外的地方,因為那時中國人的文化能力一時難及,隻好暫擺一旁,慢慢再說。好像近代歐洲人,對非洲、澳洲和南美洲等有些地方,豈不也因為他們一時力量有限,還未能充分到達,便也暫擱一旁,慢慢再說嗎?可見古代中國人心理,和近代西洋人心理,何嚐不相似?隻是當時交通情形比現在差得稍遠而已。
在那時,中國已經成為一個大單位,那時隻有中國人和中國。所謂中國,就是包括整個中國人的文化區域,他們以為這就已經達到了世界和天下的境界。“世界大同”,“天下太平”,這是中國古人理想中的一種人類社會。所謂“凡有血氣,莫不尊親”,這就是中國文化所希望達到的理想了。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化是“人類主義”即“人文主義”的,亦即“世界主義”的。它並不隻想求一國的發展,也不在想一步步的向外擴張它勢力,像羅馬,像現在一般壓迫主義、侵略主義者的西方帝國一般。惟其如此,所以使中國文化為可大。
以上隻就中國文化觀點籠統地來說。若要具體一點講,可以舉幾個例。像孔子,他的祖先,是商朝之後宋國的貴族,後來逃往魯國。但孔子一生,就並不抱有狹義的民族觀念,他從沒有想過滅周複商的念頭。也不抱狹義的國家觀,他並不曾對宋國或魯國特別地忠心。他更沒有狹義的社會階級觀念,他隻想行道於天下,行道於全人類。所以孔子實在是一個人類主義者,世界主義者。又像墨子,我們不能詳細知道他的國籍和出身,隻知他一樣是沒有狹義的國家觀和階級觀的。至於莊子、老子,那就更沒有所謂國家觀、階級觀了。
我常說,在戰國時,學者抱有狹義國家觀念的,總共隻有一個半:一個是楚國的貴族屈原。當時很多人勸他,楚王既然不聽你的話,你大可離楚他去。但他是一個楚國的貴族,無論如何不肯離開楚國。楚王不能用他,他便投江自盡。這可以說是一個抱有強烈民族觀念、國家觀念的人。另外半個是韓非。他是韓國貴族。他在先也有很強烈的國家觀念,但他到秦國以後,意誌就不堅定了,所以隻能說他是半個。但我現在仔細想來,屈原是一個文學家,富於情感,他想盡忠楚王,被讒受屈,再往別處去也未必不再受讒受屈,因此他憤懣自殺了。我們該從他義學家的性格情感上來看,他也未見定是一位狹義的國家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