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藝美術與個性伸展(3 / 3)

禪宗實際的開山祖師第六祖慧能(西曆六三八至七一三),他本是一北方人,而流落粵南,見稱為南方“獦獠”的。當時的禪宗興起,實在是南方中國人一種新血液新生命,大量灌輸到一向以北方黃河流域為主體的中國舊的傳統文化大流裏來的一番新波瀾新激動。單就宗教立場來看,也已是一番驚天動地的大革命。從此悲觀厭世的印度佛教,一變而為中國的一片天機,活潑自在,全部的日常生活一轉眼間,均已“天堂化”、“佛國化”,其實這不啻是印度佛教之根本取消。但在中國社會上,在中國曆史上,如此的大激動,大轉變,卻很輕鬆很和平的完成了。隻在山門裏幾度瞬目揚眉,便把這一大事自在完成。我們若把這一番經過,來與西方耶教的宗教革命作一個比擬。他們是流血殘殺,外麵的爭持勝過了內麵的轉變。我們則談笑出之,內裏的翻新勝過了外麵的爭持。這豈不已是中國文化最高目的之人生藝術化一個已有成績的當前好例嗎?

從唐代有禪宗新佛教之創始,一麵是佛教思想內部起革命,直影響到宋儒道學運動,把中國思想界的領導權,再從佛教完全轉移到儒家的手裏來。這一層都屬思想史上的問題,此處不擬詳述。另一麵是中同社會之日常人生,再由宗教廟宇裏的厭世絕俗,嚴肅枯槁,再回到日常生活自然活潑的天趣中來,這便辟開了文學、藝術一條新道路,當在下麵逐次序述。

文學、藝術在中國文化史上,發源甚早,但到唐代,有他發展的兩大趨勢。

一:由貴族階級轉移到平民社會。

二:由宗教方麵轉移到日常人生。

大體說來,宗教勢力本易與貴族特權結不解緣。隻要社會上封建貴族的特權勢力取消,宗教的號召與信仰,亦將相隨鬆懈。古代中國的宗教勢力,已隨春秋、戰國時代封建貴族之崩潰而失其存在。東漢以下,新的門第產生,變相的封建貴族複活,印度佛教適亦乘時東來。隋、唐以下,科舉製興,門第衰落,佛教勢力亦漸次走上衰頹的路。因此唐代的文學、藝術,遂很顯著的有此從貴族到平民從宗教到日常人生的兩大趨勢,亦是相隨於當時的曆史大流而自然應有的。

現在先說文學,中國古代文學,必溯源於《詩經》三百首。但那時還在封建貴族時代,雖則三百首《詩經》裏,有不少平民社會的作品,但到底那三百首詩是由政府收集而流行在貴族社會的,不好算他是純粹的平民文學。戰國時代的《楚辭》,亦似山平民社會開始,但到底還發育成長在貴族階級的手裏。漢代的“辭賦”,沿襲“楚騷”而來,大體上還流行在宮廷王侯間,成為一種寓有供奉上層貴族消遣性的文學。那時的“樂府歌辭”,亦還和古代《詩經》一般由民間采上政府,同樣不脫上層階級之操持。但到“五言詩”逐漸發展,純粹平民性的文學亦逐漸抬頭一到魏、晉、南朝,五言歌詩更盛行了,那時是古代的貴族文學逐漸消失,後代的平民文學逐漸長成的轉變時代。但魏、晉、南朝的詩人,多半出身於門第新貴族中,還不能算純粹的平民文學。中國文學史上純粹平民文學之大興,自然要從唐代開始,那是與政治、社會一應文化大流的趨勢符合的。唐代詩人之多,詩學之盛,真可說是超前絕後。清代編集的《全唐詩》九百卷,凡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作者二千二百餘人,可以想見其一斑。唐詩之最要精神,在其完全以平民風格而出現,以平民的作家,而歌唱著平民日常生活下之種種情調與種種境界。縱涉及政府與宮廷的,亦全以平民意態出之。那五萬首的唐詩,便是三百年唐代平民社會全部生活之寫照。唐代文學始普及全社會全人生,再不為上層貴族階級所獨有。

中國文學,除卻詩歌以外,便要輪到散文。先秦諸子如《論語》《孟子》《莊子》《老子》等,後世所稱為“諸子”的,莫非中國極精美的散文作品,但這是一種枵理的論著。其次如史書,在中國發達最早最完備,如古代之《尚書》,先秦以前的《左傳》,與西漢時代的《史記》等,亦為中國散文家不祧之鼻祖,但這些到底是史傳,不稱純文學作品。其他如戰國時代策士之遊說辭,以及兩漢時代政治上有名的奏疏等,雖亦多精美的結構,但依然是屬於政治上的應用文件,亦非純文學作品。若要說到平民作家之散文,用來歌詠日常生活的那一種純文學性的散文,我們不妨稱之為“詩意的散文”,或竟可稱之為“散文詩”或“無韻詩”的,那已開始發展在魏、晉之際了。這亦和詩歌一樣,要到唐代始為極盛。清人編集《全唐文》一千卷,凡文一萬八千四百八十八篇,作者三千零四十二人,中間雖夾有不少非純文學的作品,但我們說歌詠平民社會人生日常的散體文,要到唐代始為發展成熟,這亦無可懷疑的。

古代的文學,是應用於貴族社會的多些,而宗教方麵者次之。古代的藝術,則應用於宗教方麵者多些,而貴族社會次之。但一到唐代全都變了,文學、藝術全都以應用於平民社會的日常人生為主題。這自然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顯著的大進步。

現在說到藝術,中國藝術中最獨特而重要的,厥為“書法”。書法成為一種藝術,亦在魏、晉時代。一到南北朝時代,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南北雙方的書法,顯有不同。南方擅長“帖書”,大體以“行草”為主,是用毛筆書寫在紙或絹上的,這算是一種比較新興的風氣。北方則擅長“碑書”,大體尚帶古代“隸書”的傳統,是把字刻在石上的,是一種較老的傳統。大抵南方的帖書,更普通的是當時人相互往來的書信,這已是平民社會日常人生的風味了。北方碑書,則多用於名山勝地佛道大寺院所在,或名臣貴族死後誌銘之用,或埋在墓中,或立在墓道上。這還是以貴族社會與宗教意味的分數為多。一到唐代,南帖北碑漸漸合流,但南方的風格,平民社會日常人生的氣味,到底占了優勢。從唐以後,字學書品遂為中國平民藝術一大宗。而帖書占了上風,碑法幾乎失傳南派盛行,北派衰落。這雖指書法一項而論,但大可代表中國一切藝術演進之趨勢。

中國藝術,書法以外便推“畫”。中國繪畫發達甚早,但據古書記載,秦、漢時代的繪事大體還以壁畫與刻石為主,那些都應用在宮殿廟宇墳墓,依然是在貴族和宗教的兩個圈子內。繪事大興,亦要到魏、晉以後,那時用紙和絹作畫之風開始盛行。南北朝時代,畫風與書法一樣,同有南北之別。大抵無論書畫,南方是代表新興的平民社會與日常人生的風度,北方則代表傳統的貴族與宗教的氣味。而繪事尤以在南方者為盛,北方視之遠遜。一到唐代,雖亦有南北合流之象,但如書法一般,唐人風氣也還以南方作風為正宗。一樣是平民意味與日常風格漸占上風,而貴族與宗教的色彩則日見淡薄。因此仙、釋、人物畫漸轉而為山水、花鳥,壁畫與石刻漸轉而為紙幅尺素,在平民社會日常起居的堂屋與書房中懸掛起來。這是一個很顯明的轉變。

我們隻要一看書法、繪畫兩項,在南北朝到隋、唐一段如此般的轉變,便可看出中國人的藝術如何從貴族與宗教方麵逐步過渡到平民社會與日常人生方麵來的一大趨勢。再把這一情形與文學方麵的演變相聯合,再旁推到佛教史上禪宗的創立,便知中國文化史上平民社會日常人生之活潑與充實,實在是隋、唐時代一大特征,這自然是中國文化史上應有的進向中一重要的階程。

詩、文、字、畫四項,全要到唐代,才完全成其為平民社會和日常人生的文學和藝術。而唐人對此四項的造詣,亦都登峰造極,使後代人有望塵莫及之想。

舉要言之,詩人如杜甫(西元七一二至七七〇),文人如韓愈(西元七六八至八二四),書家如顏真卿(西元七〇九至七八四),畫家如吳道玄(玄宗時生,卒年未詳),這些全是後世文學藝術界公認為最高第一流超前絕後不可複及的標準。這幾人全在第八世紀裏出現,隻韓愈稍晚,下及第九世紀的初期。在西元七五〇年左右,第八世紀恰過一半的時候,正是唐代社會經濟文物發展到最旺盛最富足的時期。此下即接著大騷亂驟起。在那時期,社會人生精力,可謂蘊蓄充盈,而人類內心又不斷受到一種深微的刺激,這真是理想上文學藝術醱酵成熟的大時期。

無怪那時的禪宗要搶先在宗教氛圍裏突圍而出。禪宗便是由宗教回複到人生的大呼號,由是一切文學藝術,如風起雲湧,不可抑勒,而終成為一個平民社會日常人生之大充實。

我們要想了解中國文化之終極趨向,要想欣賞中國人對人生之終極要求,不得不先認識中國文學藝術之特性與其內在之精意。要想認識中國人之文學與藝術,唐代是一個發展成熟之最高點。必先了解唐人,然後瞻前矚後,可以竟體了然。漢代人對於政治、社會的種種計劃,唐代人對於文學、藝術的種種趣味,這實在是中國文化史上之兩大骨幹。後代的中國,全在這兩大骨幹上支撐。

政治、社會的體製,安定了人生的共通部分,文學、藝術的陶寫,滿足了人生的獨特部分。中國後代人常以漢、唐並稱,這亦是一個主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