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政府,是與鄉村息息相通,並無隔閡的。政府官吏,幾乎全都由鄉村學者出身,因此他們共通的經濟見解,常求繁榮農村,裁抑商業。漢代又有一種禁令,凡仕宦為官的,即不許兼營商業。此乃漢武帝聽從董仲舒意見所定。而政府又有種種限製,使商人雖有財富,不得從事奢侈誇耀的生活。此在漢高帝時,已有“商人不得衣絲乘車”之禁。生前的屋宇,死後的墳墓,皆有規製,不得逾越。此是中國人傳統之所謂“禮治”。因此經商為富的人,雖富而不榮;耕讀傳家的,雖貧而尊。一旦顯揚,遠為富人所不及。政府的政令以及社會學者的提倡,積漸成風,使一般人相率舍棄“經商服賈”的賤業,而轉換到“通《經》服古”的路上來。在西漢晚期,有一句名言說:“黃金滿籯,不如遺子一《經》。”這是說,與其把滿筐黃金傳給你的兒子,還不如付他一部經書。因通熟一部經書,可以成名立業,安富尊榮。若滿筐黃金,雖可作為資本,經營發財,但上為政府所裁製,下為社會所卑視,縱有多金,無所用之。因此一輩商人,隻要家境粗給,也便急於改業,讓他們的兒子離市場,進學校,遠道從師,學為儒雅。因此漢武帝與王莽種種禁抑商人的律令,雖到東漢時代未能嚴厲執行,而東漢的商人卻遠不如西漢般活潑。東漢社會,既不是貴族中心,又不是軍人中心,亦不是富人中心,而成為一種士人中心即讀書人中心的社會了。其原因便在此。
但在西漢時代,舊的貴族與軍人的勢力,尚未完全摧毀。新的富人與讀書人的地位,尚未明白確定。因此西漢二百四十年的社會,時在動蕩,因而格外顯得有一種強健的活力。一到東漢時代,社會中心的領導地位,已確定落在讀書人手裏,因此社會漸趨安定,而一種強健的活力也漸見萎縮,不如西漢般虎虎有生氣。
中國是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從事政治事業是最尊榮的。隻做一縣令,所轄土地逾百裏,所屬人口逾萬戶,縣廷掾屬,有多至千人以上者,這些全都由縣長自由辟署。這已儼然像古代一小諸侯。若為一郡太守,轄地千裏,屬戶百萬,更可多所展布。漢代又獎勵官吏久任,在職數十年不更易者有之。其升遷又甚速捷,由縣令即可擢升郡守,由郡守即可內轉九卿而躋三公。往往有由屬吏察舉十數年,四五轉即至三公之尊。一為三公,則全國事務,無所不當預聞。天下安危,係諸一身。因此中國的讀書人,無有不樂於從政的。做官便譬如他底宗教。因為做官可以造福人群,可以發展他的抱負與理想。隻有做官,最可造福人群,不得已退居教授,或著書立說,依然希望他的學徒與讀者,將來得依他信仰與抱負,實際在政治上展布。至於經商致富,最多不過身家溫飽,或澤及鄉裏而止。有大才智的,寧願安貧守道,希望一旦在政治上得意,不肯經商自汙,為一時私家經濟打算而有累清名。這恐是中同社會上特有的一種觀念,配合於其政治、經濟各方麵狀態而產生的一種極關重要的觀念。這一種觀念,在異社會、異文化的人看來,自覺有奇異之感。但非知此意,即不易明白得中國曆史之真態與其文化精神之根本托命所在。
但如我們用純經濟的眼光來觀察,則這裏便又是另一番景象。隻要你服務月俸二千石的官職,外官自郡太守起,內官自九卿起,達十年二十年以上,無論你是出身農村社會的一個平民學者,無論你居家如何清廉,但是你在當時的社會上,自然是居於翹然特出的地位了。郡守九卿的屬吏,皆由他們自己拔擢援用,自己察舉推薦。將來這些屬吏各自在政界上有出身,有地位,便是你的門生故吏遍滿要津了。那時書籍寫在竹帛,竹重帛貴,頗不易得。流傳難廣,一個仕宦家庭的子弟,自然有他讀書與從政的優先權。而且讀朽家庭間聲息相通,這裏邊不免要相互幫忙。在國家法律上,讀書從政是公開的,平等的,國民人人可得;但在社會實際情形上,則這兩種權益,容易在少數家庭中永遠占到優勢。因此東漢時代頗多由“累世經學”的家庭而成為“累世公卿”的家庭。那時雖已沒有貴族肚襲的製度,似終不免因為變相的世襲而成為變相的貴族。那種變相的貴族,便是所謂“士族”。這種端倪,早起於西漢末葉,到東漢而大盛,下及魏晉南北朝,遂成為一種特殊的“門第”,我們無以名之,隻有名之曰“郡縣國家文治政府下之新貴族”。這種新貴族形成之後,中國社會又自走上一個新階段,造成一種新形態,這是我們要在下一章裏述說的。
七
現在我們先把本章要旨,再概括述說一番。中國社會從秦、漢以下,古代封建貴族是崩潰了,新的軍人貴族並不能代之而起。若照社會自然趨勢,任其演變,很可能成為一種商業資本富人中心的社會。這在兩漢初年已有頗顯著的跡象可尋。但因中國傳統人生理想,不容許這一種富人中心資本主義的社會產生,因此在文治政府之不斷控製下,商業資本終於短命,而新的士族逐漸抬頭,成為貴族軍人與富人以外的另一種中心勢力與領導階級,這便是東漢以下之所謂“士族門第”。這一種上族門第,他的立場,並不站在古代血統傳襲的觀念上,亦不憑籍後世新起的軍人強力與商人富力來支持其地位,他們的特殊地位,乃由另一憑藉而完成。他們是憑籍在國家特定的法令製度上,在他們自身的教育上,換言之,是在他們的智力與道德之特別超詣上。
在西方曆史上,除卻貴族、軍人與商人外,其在社會上占有特殊地位的尚有教會中的僧侶或教士。此在中國則因宗教不發達,因此僧侶一派從未占有特殊地位。若把中國儒家看作一種變相的宗教,則《五經》便是中國儒教的經典,那些東漢以下的士族,便相當於西方中古時期之僧侶。
我們不妨稱儒家為一宗教,那是一種現實人生的宗教,是著重在現實社會與現實政治上麵的一種“平民主義與文化主義的新宗教”。西方宗教是“出世”的,而中國宗教則為“人世”的。西方宗教是“不預聞政治”的,而中國宗教則是“以政治為生命”的,這是雙方的不同點。但是無論如何說法,中國社會在東漢以下新士族門第之形成,這是中國文化曆史衍變中一種特有的形態,在世界任何民族的文化史上並無相似或同樣的形態可資比較。這是研究中國文化史的人們所應特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