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兵隊 封建時代,貴族階級自己武裝,擁護他們自己的利益。秦、漢時代雖亦有封王封侯的貴族,但他們的權益,皆由中央政府規定給與,用不著他們自己保護。王室隻成一個私家,亦沒有私養的軍隊。那時全國軍隊,皆由國民普遍輸充。二十三歲服兵役,五十六而免。中央政府即由全國各地壯丁按年番上駐防,論其數亦不過三四萬人而已。據史書的統計,漢代疆域,東西九千三百零二裏,南北一萬三千三百六十八裏,總麵積在一萬萬方裏以上,全國人口六千萬,而中央常川駐軍隻有四萬人,這可說是文治政府一個極顯明的成績與證據。
(四)地方政府 秦、漢是一個郡縣統一的國家。秦並天下,全國初分三十六郡,到漢代末年,添置到一百零三郡,連封國在內。封國的政事一樣由中央派官吏治理。縣邑一千四百餘。縣中尚有蠻夷的稱“道”,共三十二個,並計在內。這些郡縣,在政治上完全站在同等的地位。他們同等的納賦稅,同等的當兵役。各地除邊郡外,由地方兵自衛秩序。受同一法律的裁判,同樣可以選送優秀人才享受國家教育與服務政治,並按人口分配員額。在東漢時,各地方每二十萬人有選舉一員之權利。秦、漢時在理論上乃至事實上,是一個平等組合的,是和平與法治的,而絕非一個武力征服的國家。因此各個郡縣,都是參加國家組織之一單位,而非為國家征服之一地域。各地方每年向中央有法定的政務報告,稱為“上計簿”,簿中詳列每年戶口、生產、賦稅、兵役、刑獄、盜賊、學校、教育種種的統計。中央政府同時亦分區派監察調查專員,稱為“部刺史”,共分十三部,按年在全國各地偵查。中央政府根據這些上計簿與部刺史之報告,來決定地方官吏之升降與賞罰。郡縣屬吏,盡由郡縣長官自己辟置。縣廷大者,其屬吏多至千人。縣令政績優異,可升郡守,郡守一轉便為三公九卿。漢代的宰相,大多數皆由郡縣屬吏出身。因此兩漢時代的地方政治,成為中國曆史上極有名極出色的。
六
我們再綜述那時政治上幾個重要點。
一:皇位世襲,象征天下一統。
二:丞相輔助皇帝,為政府領袖,擔負實際行政責任,選賢與能。
三:全國官吏皆由公開標準考選,最要條件是受過國家指定教育,與下級行政實際經驗。
四:入仕員額,依各地戶口數平均分配。
五:全國民眾,在國家法律下一律平等,納賦稅,服兵役,均由法令規定。
六:國內取消貴族特殊權利,國外同化蠻夷低級文化,期求全世界更平等更和平之結合。
這是當時秦、漢政府的幾個大目標,而且確實是朝向著這些目標而進行。在這裏,有一最閑難的問題,便是由第一條皇位世襲而來的問題。當時政府所轄的麵積,實在太大了。政治上了軌道,社會和平而安定,更無特權的貴族與軍人跋扈,又無侵邊的蠻夷,一切平流競進,隻有一個王室,長時期的傳統,世世相承,安富尊榮。久而久之,王室自然要覺得高高在上,和一般社會隔絕分離。賢能的皇帝則專製弄權,庸懦的皇帝則荒淫害事。王室的不安,勢必牽動到整個政府。要避免那種王室長期世襲的弊病,當時遂有一番新理論出現。那種理論,當時稱為“五德終始說”,或“三統循環論”。現在我們不妨稱之為“王位禪讓論”。這種理論,大體根據於戰國以來的陰陽家。
中國是一個農業國,因此天文學上的智識,發達很早。據說在唐、虞時代,已產生了相當精密的曆法。王室頒布曆朔,指揮全國農事進行,這是一件極重要而寓有神秘性的大政令。到春秋時代,東周王室頒朔的製度,漸漸荒廢,轉而使天文學知識更普遍地在列國間發展。春秋後半葉,那時似已采用一種以“冬至日”為標準的曆法,已有近於七十六年法之痕跡。以一年為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經七十六年而年、月、日一循環。此等曆法之推行,似較西方西元前三三四年楷立普司(Callippus)法還早。那時又似已製定十九年七閏法,亦較西方西元前四三二年梅頓(Meton)之發現為先。中國史上的天文學知識,大體是早於印度或西洋的。
一到戰國時代,因於水、火、金、木、土五星的發現,“五行學說”隨之而起,漸漸由此產生鄒衍的“五德終始說”。這一個學說經過相當時期的演變,遂成為漢代學者之“王位禪讓論”。大體謂天有青(木)、赤(火)、黃(土)、白(金)、黑(水)五帝,分配於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四季,更迭用事。王者行政,便須相隨於此五行時令而各擇所宜。如此便配合上當時農事經濟的實際需要,而建設了一套政治訓條與政治日曆。他們又認為曆史上的王朝起滅,亦由此五德循環之故。每一王朝,相應於天上之某帝,如周為火德,上應赤帝;秦為水德,上應黑帝之類。這依然是一種“天人相應論”之變相。天上五帝更迭用事,地上王朝亦須追隨更迭。
中國人根據曆史觀念,唐、虞、夏、商、周以來,已有不少的王朝興廢,因此認為絕對不能冇萬世一姓的王統。每一王朝,經相當時期,便應物色賢人,自動讓位,模仿占代的堯舜。否則勢必引起下麵革命,如商湯與周武王用武力驅逐。這種意見,到漢武帝以後,在學術界更為流行,因為大家信為漢代之全盛時期已過,準已到向動讓賢的時期了。那時有一位大臣蓋寬饒,一位學者睦弘,皆因公開勸漢帝讓位,得罪被殺,但那種禪比論依然流行,最後便醞釀成西元八年王莽的受禪。不幸王莽隻有十六年便同亂身死,以下又是劉秀為天子,漢代中興,前漢諸儒的自動讓賢論,因此消沉下去。
及東漢末年,曹魏、司馬晉皆以篡竊陰謀而假借禪讓之美名,南朝宋、齊、梁、陳莫不如此,帝王讓位變成曆史上一件醜事。而且漢儒所提倡的禪讓論,其本身也有缺點。依附於天文星象,跡近迷信。但你若要直捷根據民意,則那時的中國,國民公共選舉製度又無法推行。若待政府大臣會議推選,則那時的中國已經不是貴族政府了,大臣皆出自民間,短時期內,常見更迭,不能形成一個凝定的中心力量。若叫他們來推選國家元首,勢必另起紛擾。於是隻有仍讓王統世襲,成為中國政治上一個懸案,一個一時不獲補償的缺陷。但我們到底不能說中國秦、漢以下的政府,是一個帝王專製的政府。這由中國民族的傳統觀念以及學者理論的指導下所產生的政府,雖不能全部符合當時的理想,但已是象征著中國文化史上一種極大的成績了。
七
上麵敘述了秦、漢時代之政府組織,我們再一論及當時的國家體製。大體人類組織國家,不外幾種類型。
第一種:如古代西方希臘之城市國家。
第二種:如古代西方羅馬帝國以及近代英、法帝國等。
第三種:則如近代美、德聯邦及蘇維埃聯邦。
但秦、漢時代中國人所創造的新國家,他的體製卻全與上述不同。他不是一個城市國家,或像封建時代的小王國,那是不用再說了。但他又並不是一大帝國,並非由一地域來征服其他地域而在一個國家之內有兩個以上不平等之界線與區劃。第三他又不是聯邦國,並非由秦代之三十六郡漢代之一百零三郡聯合起來組織了一個中央,他隻是中央與郡縣之融成一體,成為一個單一性的國家。他是“中國人之中國”,換言之,則在那時已是“世界人之世界”了。所以漢代人腦筋裏,隻有“中國人管中國事”,或說是“中國人統治中國”,而在中國人與中國之大觀念以下,再沒有各郡各縣小地域各自劃分獨立的觀念。這一種國家,即以現在眼光看來,還是有他非常獨特的價值。我無以名之,隻可仍稱之為“郡縣的國家”。
城市同家是小的單一體,郡縣國家是大的單一體。至於帝國與聯邦國,則是國家擴大了而尚未到達融凝一體時的一種形態。將來的世界若真有世界國出現,恐怕決不是帝國式的,也不是聯邦式的,而該是效法中國郡縣體製的,大的單一的國家體製之確立與完成。這又是中國文化史在那時的一個大進步、大光榮。